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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日照我还

来源:江华新闻网 作者:汤梦才 编辑:redcloud 2017-06-12 15:32:11
江华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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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的土地,是自由的!故乡的泥土啊,

你正在寻找的,就在眼前,已经与你碰面……

——  荷尔德林《还乡——致亲人》

 

每年103日到来的时候,心情总是那么激动,泪水忍不住往外涌。那可是55年前,我和妹妹,历经三省四十二个县,在多少素不相识的叔叔阿姨帮助下,回到故乡与亲人团聚的纪念日。

朋友们听了我和妹妹的故事,产生了质疑,他们惊讶地问:梦哥,你爸在湖南,你妈在四川青神,他们是怎么结合的,又是怎么分开的,而你和妹妹又是怎样被妈妈带到四川去的呢?面对朋友的疑向,牵出了我们家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还得从抗日战争说起。日本人打到沱江,当时任江华县税务局长的刘雅彬逃到四川青神县任税务局长。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信的意思是请我父亲到宁远他老家,把他婆娘崽女送到四川青神县,因刘雅彬在江华任民国政府税务局长时,我父亲曾在他的手下当过税务员,我父亲一向为人忠厚故以托之。

父亲受人之托也难以推辞,但又苦于不识从竹元寨到宁远的路,解放前可没有现在这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只有那些长期从事挑脚的脚夫,才能认识那些用草鞋踏出的小路。

父亲接到刘雅彬的信,只好请同村的诨名叫“搭步”的脚夫带路到宁远,刘的家属为感谢搭步的带路之恩,所有的家具物件尽搭步挑选。说来也好笑,他衣服布革全不要,只要两口大铁锅,在当时看来,也许是最需要不过的了。

搭步回竹元寨,父亲就从宁远把刘雅彬的母亲妻儿车行船载,从宁远出发,出湖南、入湖北、抵山城直达青神县。

刘雅彬见到高堂妻儿,不知如何感谢我父亲才好,有意留父亲在他手下工作;父亲思乡心切,执意不肯,刘雅彬对父亲说:我想让你到青神县治下的盐关去做见习税务员,三个月后你实在不愿干,我也不留你。父亲见盛情难却,只好笑着说“那可是说好了的!”这时正逢我妈曾咏菊从眉山高等师范毕业,待教闺中。刘雅彬见其人才可以,就有意撮合其婚事,以达到报恩、留我父亲在四川的双重意思,心想,你在四川成了家总不会走了吧。也是前世有缘,父母一见钟情,婚后三个月,父亲还是没让母亲知道,不辞而别,回到湖南江华。那时解放战争已经打响,四川的局势也很紧张,也许父亲不想趟那淌浑水,所以才不辞而别。

中国的女子、讲究从一而终,何况母亲受的教育都是传统教育。父亲一走,下怀有身孕的母亲,那自然是悲痛怨恨,苦不堪言。但也无法,只能两地情牵。父亲走后,母亲于1947年农历7月生下一女,取名川儿。写信告诉父亲,并把女儿的照片寄给父亲,要父亲到四川接人。父亲接到信后,真是喜从天降,转而顾虑重重,喜的是汤门有后、香火得以延续。顾虑的是故友大恩难报,自已不辞而别,无颜以对。思来想去,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千里传书,希望母亲独自带女儿出川。母亲见信中所说也是,只好披星戴月,千里寻夫,也见母亲一片衷情。

母亲坐轮船到达汉口,又经长沙到达衡阳,父亲是在衡阳接到母亲的,其中悲喜自不必说。其实父亲接到母亲,心里也不好过,却是忧大于喜。从衡阳出发,有车就坐车,无车就请轿子,等轿子抬到屋的时候,母亲才发现父亲家里早己有了一个老婆,母亲真是气不打一处出,大骂父亲欺骗了她。大娘生了二胎,第一胎是女娃,出世以来人见人爱,乖巧玲珑自不必说,父亲为她取名:一塔油!意思是百般珍贵,生怕泼掉,不料9岁那年夭折。后来生下第二胎,一个男儿,结果也因“扯七朝风”——一种满月后不出七天抽风致命的急病而亡。父亲为继承香火,把母亲骗了,对母亲只好百般依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叫自己有错在先,何况母亲还是大学生,知识分子。

母亲一到父亲家就搬出外面住,先后在林家、彭家、沱江老武装部旁的唐家和徐家大屋住过。1950年正月二十日,母亲在竹园寨彭家生下我,一年半后,母亲在沱江老武装部的唐家又生下我的妹妹君君。解放初期母亲还教过夜校,1954年就和父亲离婚了。离婚后,母亲非常思念四川青神老家。犹记得母亲在许多个月夜,带着我和妹妹在沱江街头漫步,她常会抬头凝视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忧伤地低吟着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母亲吟诵完诗后,常常是泪流满面,对我说:“梦娃啊,我曾对外婆说过,12年后我就回家看她的,我死也要死回四川青神老家去!”后来,母亲向江华管教育的教育科科长韩慧英提出参加工作的请求。韩科长考虑到离了婚的母亲,又有两个小孩,生活非常困难,就先安排她帮县委会的干部们织毛衣,还推荐她到长沙考革命大学,无奈母亲在进考场时身患重病,晕倒在地,没有考上。后来,韩科长先后又安排她在沱江完小(一小)、江永县干部学校、消江湾任教。1958年冬天,母亲又向教育部门提出回四川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母亲立即带着我和妹妹踏上回四川的遥远路途……

此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到处闹饥荒,甚至饿死人的现象都很平常。母亲领着我们回到四川青神后,外婆、舅舅都倍感惊讶,没想到12年后母亲真的回来了。大家抱头痛哭后,生活还得继续。坚强的母亲仍然带着我和妹妹独自生活。母亲在离青神西山公社30里的桂花还教过书,记得每一次去桂花我妈教书的地方,都要从毛次影烈士的墓前经过。在桂花我第一次吃了椿芽煎蛋,那味道还不错。可是,仅凭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我们的生活仍极其困难,经常吃不饱。为了养活我和妹妹,母亲经常从自己嘴里省下仅有的口粮,尽量让我们多吃一点,哪怕多吃一口也好。本来体质一直不好的母亲,就这样在爱情悲剧的打击和生活的饥馑中,爱恨交加,忧伤过度,  1961年春患上严重的水肿病。还记得母亲挣扎着走到乐山二姨家去治过病,她还对我说:“梦娃,你在家带好妹妹,我到二姨家去治病,以后要每个月给我送米到二姨家去。”二姨家离青神近90里路,十一岁的我每个月硬是挑着18斤大米,翻山越岭,一步一步走到乐山二姨家。渐渐地,母亲的病竟然越来越严重,最后是一病不起。记得有一次我去二姨家拿钱回青神购米,母亲最后一次对我说:“梦娃,你回去要早点来!”这时,我抬头看看母亲,她的眉毛已经竖立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非常吓人。两天后,当我挑着米再次来到乐山市东大街83号二姨家时,才知道母亲早在两天前,即1961327日去世。母亲从此丢下十一岁的我和八岁的妹妹,阴阳两隔。当我掀开被单,抱着去世的母亲大声痛哭时,记得母亲的眼睛仍然对着房门口,斜视着远方,似乎她一直在牵挂着我和妹妹,等着我的到来……后来舅父和二姨把母亲埋葬于乐山市青果山。

母亲去世后,我和妹妹在四川青神又生活了6个月。二姨每个月寄6元钱养我和妹妹,常常买了米就买不了菜,有上顿没下顿,也就失学了,我们不知道到那里去挣点钱,只能把母亲留下的东西一一变卖维持生计。到了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只知道一个饿字。原本22斤米一个月,长江流域受灾要自动捐献2斤,一个月22斤就只剩下20斤。第二年黄河流域又受灾,又自动捐款2斤,就只剩下18斤一个月。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没有肉类小菜可吃,常常是上半个月把下半个月的粮食吃完,下半个月饿,饿得最长的是7天只吃了一餐饭,饿急了连后园种的牛耳菜秧苗都生吃了。

母亲在乐山二姨家病故后,留下11岁的我和8岁的妹妹,远在湖南的父亲托在成都丁道架桥队的赵达雄叔叔带我和妹妹回湖南。接到信的时候,是1961910日下午5点,信上说要我和妹妹91212点正到成都火车北站旅行服务社会面,带我们回湖南。时间只有一天半,青神离成都300多里,时间那么急,作为11岁的我和8岁的小妹妹,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当时青神还没有通眉山的车。我打好迁移,已是下午5点多钟,带着8岁的妹妹含着泪慢慢地离开母亲的故乡。青神城的街道房屋在我的目光中变得漂渺,我好象不认识它了。我走出青神城,哭了,妹妹也哭得那么的伤心。我只能在心中说:别了,我的母亲!别了,我可爱的青神城!到了离青神12里路名叫顺风的小村庄,天黑下来。我们只好把身上少得可怜的20元钱拿出一部份来住旅店,我们兄妹俩怎么也睡不着。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说:“天快亮了,咱们赶路吧!”我一惊,赶紧把妹妹叫醒:“君君,快起来,咱们赶路吧,如果1212点正会不到赵叔叔,我们将回不到湖南父亲那里!”记得那两个同住旅店的叔叔一个30来岁,一个40来岁,一般个子。我和妹妹和老板打个招呼,尾随他们走出旅店,两个叔叔说:“小朋友,你们到那里去啊?”我把情况对他们说了,他们说:“真可怜!你们兄妹到眉山赶车,我们只能同走30里路,剩下40里还得你兄妹单独走。”两个叔叔真好,他们轮流背着妹妹走完30里路,到了分路的时候,说:“小朋友,你兄妹顺着这条大路笔直走就到眉山了。”我谢过两位叔叔,拉着妹妹继续赶路。我背妹妹一会儿,拉着妹妹走一会儿,我累得背不动了,又吓着妹妹走,说:“有鬼的!”妹妹只好站起来跟我走。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城市和烟囱。我问路边的老大爷:“爷爷,那城市和烟囱是眉山城吗?”爷爷说:“是的,离这里只有8里路。”我们高兴极了,就象红军走出了草地……

这短短的8里啊,我和妹妹从早上的8点走到下午两点,才到了眉山汽车站。我们的每个脚指都走出了血泡。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移,脚底刺心的疼痛,8里路走了6个钟头。到了眉山汽车站,我发现我们班同学,张君和她16岁的叔叔,张君同学,是在她叔叔的带领下去成都她妈妈那里的,她妈在成都当保姆,和她爸爸离婚了。张君是我们班最美丽的女生,全校的校花,听说我们兄妹要回湖南,很吃惊……

我们一起去眉山汽车站旁的饮食店吃东西,忽然去成都方向有一辆货车,很多人往上济,张君同学的叔叔说:你们兄妹有福气,别吃了,快赶那辆货车!我拉着妹妹,四个人朝货车跑去,也顾不了脚疼,张君同学在她叔叔的帮助下,先上车去了。这时,司机走过来了,不准我和妹妹上,我指着张君同学和她叔叔对司机说:“我姐姐和叔叔都上去了,总不能让我和妹妹两人留下吧?”司机无奈只好把妹妹抱了上去,把我也抱上车去,中途每个人收了7块钱车费,汽车到成都的时候已经傍晚。我们兄妹从没来过成都,不知火车北站往哪走,张君和她叔叔,把我们送到分路口说:你兄妹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就到了成都火车北站。在成都街头,望着她们的背影,热泪顿时夺目而出,这时张君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我真想跑上去,然而我又停住了。我妹妹站在我后面,莫明其妙地看着我,我只好回到妹妹的身边,看着同学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都市的街道里。

我只能任凭温柔的晚风为我抹去伤心的泪水。我们分别在成都街头,分别的情景成了我永久的记忆,转身的挥手是那样令人难忘。几十年悄悄地过去,我一直难以忘怀,常在梦中见到她。醒来为她写过一首七绝,题为《夜梦四川青神县张君同学有感》:昨昔夜梦见同窗,娇姿靓丽慨如常。如今只共西窗月,万水干山各一方。

我拉着妹妹,左手挽着外婆卖烟卷留下的皮篮,里面放着兄妹俩的两件毛线衣和两件换洗衣裤,沿着街道朝成都火车北站走去。没走多久,就到了成都火车北站。我向路边的行人打听:“叔叔,旅行服务社在那里?”叔叔看了看我们说:“小娃儿,火车站旁边,不就是了吗。”我说:“谢谢叔叔!”就朝叔叔指的地方走了进去。啊,好宽大!在大门的左边有卖东西的柜台,有好多五六个人才能坐得满的长木椅。这时,天快黑下来了,我和妹妹没有钱住旅店,也没有钱吃东西,还是在眉山买了一碗米豆腐、两兄妹还没有吃就去赶货车,算起来也有一天半没有吃了上饭了。身上那卖家具得的20元早付旅店费、车费花得一干二净。

唯一的出路,就是要找到赵叔叔,不然,我们的后果只有一个,在成都等死。这时有位叔叔从我身边走过,我心里不禁想到,这位在旅行服务社住店的人,说不定就是赵叔叔!他不认识我,而我也不认识他。他也许不会想到,两个小娃娃能在一天一夜的时间,能从300百里开外赶到成都来。我要怎样才能让在服务社住店的赵叔叔知道我已经来到成都了呢?

我灵机一动,从服务社门外捡来20来个小石子,拖来两张长椅子,打开母亲留下的皮包,从里面拿出我们兄妹俩的迁移证、转学证、粮油迁移证、青神大南街居委会张阿姨为我们出的证明,以及赵达雄叔叔写给我们的信,象摆地摊一样成孤形摆在两张长木椅面前的地下。用20个小石子压在上面,怕风吹走,我和妹妹就睡在椅子上面,忍着难言的饥饿。不到10分钟,来往的行人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时而拿起摆在地上的证明、信件,这样看看,那样看看,还不时转让着看。围观的人群,有人议论着、也有的人不时去抹流下的眼泪。

这时,有一个人,拿着赵叔叔写给我的信亲切地对我说:“小朋友,你的这位赵叔叔和我是同事,他三个月前下放回故乡去了,不要着急,我姓吴,叫我吴叔叔好了。我带你到西南铁道局去找我们领导看看怎么说。”我捡好证件,挽着皮篮拉着妹妹,跟着吴叔叔去找他的领导,围观的人也就散了。

铁道局的杨部长接待了我们,得知我们兄妹没有吃饭,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们喝。他从档案柜翻出赵叔叔的档案,告诉我,他下放回湖南了,从信的内容来看,他还没有走。他外家是内江的,也许在内江。他约你明天上午12点正,在旅行服务社去见他,一定会在的,现在很晚了,也没什么东西给你和妹妹吃。我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谢过杨部长,告别吴叔叔,带着妹妹回到旅行服务社的长木椅上。也许是大累了,妹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嘴角在动,也许是梦见吃东西吧。

第二天,一个40来岁的不知名的工人叔叔把我们叫醒了。“小朋友,快起来!我陪你兄妹去找赵叔叔。”他带着我们一张一张茶桌去找,“谁是赵达雄同志,谁是赵达雄同志!这两个小孩找你!”旅行服务社的茶桌真多,天南海北的旅客,把所有的茶桌都坐得满满的,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海军。等我们问完最后一张茶桌,旅行服务社的时钟已指向12点半了。我的心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那位陪我们找人的工人叔叔,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我只好挽着皮篮,拉着妹妹走出旅行服务社的大门,漫无目标地瞎走,心想,这两节骨头,算是在成都喂狗了!我拉着妹妹来到一个花坛旁,旁边有一座小房子,象是一个办公房,我们身临绝境,越想越怕,在举目无亲的成都,我们伤心地大哭起来。那哭声是那么的绝望、伤心。抬头看看天上那轮孤独的明月,恍若妈妈那双慈爱而又担忧的眼睛……

 

   我们也许是命不该绝,那哭声竟惊动了一位警察!

我和妹妹背靠着花坛,那绝望的哭声惊动了一位过路的警察叔叔,他大约40来岁。见我们在那里啼哭,大步流星朝我们走来。他摸摸我和妹妹的头,和蔼地说:“小朋友怎么回事?爸爸妈妈呢?”这时,我更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把我的证件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让叔叔看,又断断续续、哽咽着说了事情的经过。叔叔摸着我和妹妹的头,对我们说:“别着急!我一会带你去找政府。”警察叔叔没多大功夫就出来了,他把我带到成都火车北站那条街的派出所。把情况跟他领导说了,领导说带他兄妹去西南铁道局去找赵达雄的领导,要他们帮助解决。警察叔叔带我们找到了铁道局,姓杨的负责人。杨部长派人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一间屋子里,交待了我们的情况,就回去了。屋子里坐在办公桌里的叔叔开始向我们问话。得知我们的实际情况后,他要把我们送回青神,我死活不肯,因为舅父长年在外,又没人养活我们。我要求回湖南,问话的叔叔见我们不听话,有些生气,又对我们凶起来了。

我无可奈何,默默地拉起妹妹,朝门外走了出去,心想,还是再去找铁道局的杨叔叔吧!我们走了不到十步,屋子里的叔叔跑出来了,又异常和蔼的对我们说:“喂,小朋友回来吧!”我们跟着他回到办公桌旁,他从抽箱里拿出一张火车票,在火车票的背面盖了个长方形的公章,然后递给我。我拿过翻转一看,啊!五个鲜红的大字盖在火车票的背面:“儿童救济票”,落款是五个小字:“西南铁道局”。

那办公的叔叔对我说:“局领导的意见是先把你兄妹送到赵达雄外家内江去,你兄妹到内江去找赵叔叔,让他带你们回湖南江华你爸爸家。如果在内江找不到赵达雄,你也别着急,只是你兄妹一定要保管好这张票,可以拿着它直接找当地政府,当地政府就会一站一站地把你兄妹送回湖南,你在路上要待好妹妹。”说完,叫了一位叔叔把我们带到开往重庆方向的火车上,特地向那节车箱的列车员阿姨说明了我们的情况。说:“这两个小孩三天没吃东西了,希望能照顾一下。”叔叔跟我挥挥手下车去了,望着敬爱的叔叔,我潸然泪下。

列车员阿姨带我兄妹到座位上坐定,为我们揩去辛酸的泪水。这时候我想起了妈妈,进川的时候有妈妈在身边,我们是多么欢跃!现在出川,却只有11岁的我和8岁的妹妹,要承受成人都难以承受的艰险和饥饿,庆幸的是政府好、人心好,不然,后果可想而知!

我们兄妹的故事在车箱里迅速传开了。有人操着浓重的四川话说:“好得现在政府好,不然两个孩子不得了……”我和妹妹同坐一条硬坐椅上,前面是两个解放军叔叔,一个穿海军服,一个穿陆军服。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个工人模样的叔叔……一会儿列车员过来对车厢的人说:“等一会请大家准备好零钱,按车票的远近每人供应两个烧饼,每个两毛”。听到有烧饼吃,眼睛都发亮了,可摸摸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也就没再想什么。这时,后面的工人叔叔说:“小朋友,等下买烧饼,你有钱吗?”我说:“没钱。”工人叔叔说:“那我跟你兄妹出钱,你们分一个给我好吗?”。因为火车上供应食品按车票远近供应,不要粮票,有钱也买不到。我对那位工人叔叔说:“好!”。

过了一会儿,前面那两个解放军叔叔回过头来对我说:“小朋友,你有钱吃烧饼吗?”我说:“没有。”解放军叔叔说:“那等会叔叔给你们出。”我对解放军叔叔说:“谢谢叔叔,后面的工人叔叔说给我们出,烧饼分一半给他。”解放军叔叔说:“别给他,钱我们出。”列车员阿姨推着烧饼过来了。工人叔叔先把钱出了,当我们把烧饼递给工人叔叔的时候,被解放军叔叔给拦住了。两个解放军叔叔说:“同志!刚才听了送他兄妹上车的工作人员说了,他兄妹三天都没吃东西了,这钱,还是我出吧!”工人叔叔听了解放军叔叔的话,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是我出吧!我不知道,对不起!”

顺手把我们给他的两个烧饼递给我们,我们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吃,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只是我兄妹饿坏了,也不会客气了。

火车载着我们穿行在原野、山川之中……

 

也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员阿姨把我们兄妹叫醒。她告诉我们说:“小朋友,内江到了,该下车啦!”我揉揉眼睛,拍了拍妹妹,检查了我的证件,在阿姨的带领走下火车。这时天已经亮了,我们站在月台上向阿姨挥手告别,含着泪,目送远去的阿姨和远去的列车。因为他们都是我最可敬的“亲人”。我们兄妹走在内江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边走边打听市政府的位置。在市政府民政办公室里,负责同志是一个45岁样子的叔叔,他问了我们的情况,看了证件和“儿童救济票”后没再说什么,到食堂端了两碗饭菜给我们吃,看到我们咽得急,连说:“慢点,慢点!”吃完饭,民政叔叔给我们三元钱,叫我们去找赵达雄叔叔,我说:“万一找不到怎么办?”民政叔叔笑着说:“那就回来找我吧!”我才放心地拉着妹妹走出民政局,去找赵叔叔。

赵叔叔啊,赵叔叔!我们碾转千里,到内江来找你来了,你又在哪里呢?……内江,我们从没有来过,一切都那么的陌生,我们该到哪儿去找呢?

我和妹妹漫无目标地走走问问,累了路边坐坐后,又到处瞎找,眼看太阳正顶了,我和妹妹也走累了,就把民政叔叔给的3元钱买东西吃,又到火车站的长椅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己经下午3点半了,我只好拉着妹妹折回民政局。民政叔叔问:“小朋友,没有找到?”我点点头说:“没有。”民政叔叔笑了笑说:“没有去找吧?”我说:“去找了,没有找到。”民政叔叔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安排我们到食堂去吃饭,当晚就在民政局住了一晚。第二天民政叔叔帮我们兄妹买好下一站的车票,送我们上火车,他摸摸我的头说:“带好妹妹,到了下一站,再去找民政局,保管好你的证件,别害怕!……”

在四川境内,我们到一个县就找一个县的民政局,找到民政局,我们就有吃、睡觉的地方。有时火车晚了,就只能锇、只能睡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或角落里。记得有一次火车晚上到站,我们找不到荣昌县民政局,我和妹妹没有办法,候车室的长椅上又坐满了人,只能坐在地上。我把装有我兄妹的两件毛线衣和两套换洗衣裤的皮篮交给妹妹。等我有事回来,妹妹在地上睡着了,皮篮和衣物都被人拿走了。那可是我和妹妹的全部财产,现在,唯一的换洗衣裤都没有了,转风了,下雨淋湿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急得直哭。

这时民警在查那些没有证件的人,听到我们的哭声,朝我们走来,“小朋友,怎么回事?”我说:“东西掉了。”并把我的证件和西南铁道局发的“儿童救济票”给警察叔叔看了,警察叔叔把我带到值班室、让我们在那里睡了一晚。第二天我们谢过警察叔叔,又去找民政,这时,我摸摸母亲留下的小皮夹,心想:好险!没有把“小皮夹”放在皮篮里,因为小皮夹里装有我们的迁移证、粮食迁移、转学证及一路各站的火车票。从此,小皮夹就从不离身地绑在身上,睡觉就把它压在背上。

我带着妹妹,一个县一个县地找民政。记得到沱江(四川的沱江)的时候,天气猛然转凉,我们兄妹冷得直抖,当时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妹妹也是短衣裤。等我们找到沱江民政时,嘴唇都冷青了,两个民政阿姨心好,边安排我们吃饭,边回家找来她们小孩穿的衣物给我们穿。当时的情景,恍若昨日,是那样的清淅,两个民政阿姨象母亲心疼自已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把我们抱在怀里,脸上流着泪水!

 

离开四川沱江,我们经过隆昌来到了荣昌县。我们在一条不知名的繁华街道上,东张西望,等我走到街头回头一看,啊,我妹妹君君不见了!这可把我急坏了,我赶紧沿着原路返回去找,东张西望,人都急死了,也不知她跑到哪儿去了。找来找去,我都急疯了,原来妹妹在摊子边上看热闹。我赶紧上去拉着妹妹,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万一了怎么办?”在荣昌县,一位姓周的30多岁的叔叔把我和妹妹送上直达重庆的火车,火车在黑色的夜幕中吁啸前进,我们也在火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列车员叔叔跑来把我们叫醒:“喂,小朋友!重庆到了,起来下车吧!”

……

我和妹妹顺着拥挤的人流,朝出站口走去,瞧别人手里都拿着火车票让检票员检票,而我的火车票却弄了。我有点着急,但人流很挤,出站口又仅容两三个人通过,我拉着妹妹,把头一低,人流早把我兄挤出站外。重庆是山城,出站以后要坐电车才能到达的街道。坐电车是要钱的,虽说钱少,但我和妹妹除了迁移等证件以外,什么也没有。我拉着妹妹,硬着头皮朝电车走去,卖电车票的叔叔拦住我们。我对叔叔说:“我们没钱,妈妈去世了,是国家送我们回湖南爸爸那里去的。这是我的儿童救济票,我们要上去找市民政局。”叔叔不再说什么,让我们乘上电梯。

到了上面的街道,房屋是那么的高大漂亮!街道两旁有非常年轻的警察叔叔和女警察阿姨在值班。我和妹妹朝站在街边的警察叔叔走去,把我们的基本情况告诉了他,并打听民政局往什么方向走。叔叔看过我递给他的证明,非常同情地递还给我说:“小朋友,还没吃早饭吧?”他随手朝转弯的一家酒店指去,说:“你们到那家酒店去吃吧!”到了那家酒店,只见门外有人守门,我摸摸身上,我们却一个铜板也没有,在门外站了站,也不敢进去吃东西了。这时,天才大亮。我拉着妹妹,饿着肚皮一路打听民政局的位置,我们在重庆的大街上,从早上5点找到下午5点。其中的辛苦,只有疲惫的身体、挪不动的脚和饿得咕咕叫的肚皮知道……

在重庆,我和妹妹在市民政局单位住了5天,每天基本都能吃上两顿包谷糊糊,但我也很满足了。第5天早上5点,天还没亮,一位姓周的叔叔把我和妹妹叫醒,妹妹打着哈欠,她还没睡醒呢!叔叔说:“别睡了,我带你们兄妹到码头赶轮船去。”

九月的早晨,天还是有一点寒意,但还能抗得过去。我问妹妹:“妹妹冷吗?”妹妹懂事地说:“哥,我不冷!”我听了直想哭……但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流。走在去码头的路上,我指着满天的星斗,天真地问周叔叔:“重庆的早晨怎么这么美呀,这满天的星星好亮,好亮啊!”周叔叔回头一笑对我说:“那不是星星,那是山城的电灯,山城是沿着山势修的城市;街道有低有高,晚上街灯亮起来,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周叔叔带着我们,朝长江边的码头走去。到了码头,我们乘坐的轮船还没有靠岸,我当时也忘了问一下,这个码头,是不是有名的朝天门码头。在码头边上等船,我问周叔叔;“我和妹妹今天乘坐的轮船是不是叫江陵号?”这时天已经麻麻亮,周叔叔十分惊奇地转过头对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说:“妈妈带我和妹妹进川的时候,就是从汉口坐江陵号到重庆上岸的。”他说:“是的,今天你兄妹乘坐的轮船就是江陵号,可惜我们只能把你们送到万县,就这点权力。你们到了万县后还得去找政府,一切还得靠你们兄妹自己。照我说,这班船是直达汉口的,反正你们是国家送回家的,用的是国家的钱,只要把情况如实反映给江陵号的船长和乘警,他们同意了,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以直达武汉,你们兄妹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把周叔叔一番话悄悄地记在心里。但也差点闯下大祸,差点被赶下轮船,抛在不知名的小码头上。

这时天已大亮,轮船已经靠岸,周叔叔把我们送上船,清脆亢长的汽笛声在长江响起,回荡在两岸的山谷中,载着我们慢慢离开码头,驶向江心,以它巨大的动力,犁开万顷波涛朝下游开去,船尾翻腾起白浪朵朵。我和妹妹站在船舷边,挥着小手,朝周叔叔喊着:“周叔叔好!周叔叔保重!”周叔叔也挥着手,在码头上喊着:“小朋友好!一路保重!带好妹妹!”。

那情景恍如昨日,象刀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我感谢四川人民三年的养育之恩,也牢记四川人民在我妈病故后,我兄妹出川途中,对我兄妹的深情厚意。

 

我和妹妹扶在江陵号的船舷看长江两岸的风景,又想起了妈妈拖儿带女回川在江陵号船上的情景。当时,轮船上负责人为了解除乘客旅途的无聊,组织乘客中有才艺的旅客开文艺晚会。船上年轻的船员阿姨为我们表演《五大嫂》、南腔北调的小品、引人神往的陕北名歌……这些,都象电影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和妹妹,现在要到达的这座城市也是全国有名的革命城市,红岩中的主人公,《江姐》的丈夫《华荧山游击队政委》老彭就牺牲在万县,敌人把他的头挂在城门上示众……这时,我又想起青神城,我和张君等同学一起唱青神革命烈士毛次影之歌的情境:

在西山公社的小山旁,有毛次影烈士战斗过的地方……

……踏着先烈留下的脚印,我们继续向前进!

不知几十年后,我四川的同学是否还有人记得我,我的第二故乡青神城,是否还会接纳我这个远离的儿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暗然神伤……

“小朋友,你们在这里呀!”船员阿姨顺手递过四张餐票说:“等下你兄妹到餐厅去吃饭,别乱跑啊!”我点点头。阿姨又忙她的去了……餐厅很大,也很漂亮,江陵号是1985年下水的新轮船也是轮船中的姣姣者。我和妹妹才到餐厅门外,一股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我们早已饿了,四两一张的餐票一共4张,轮船上每天两餐是按船票的远近供应的,而且不用粮票,有钱有粮票都买不来……

我把两张餐票从窗口递进去,里面穿白色工作服的大师傅递给我两份饭菜。我拉着妹妹到餐桌上去吃,那饭菜香啊,进川3年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呢!我们象两条小饿狼一样,一下子把饭菜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也许饭菜太好吃!

也许我们太饿了!

也许我们太不懂事。

……

妹妹看着我说:“哥,我还要吃,我还没吃饱!”

其实,我也没吃饱,被那香香的饭菜吸引着。

“哥哥,我还要吃!”

“我们已经吃过了。”

“我们不是还有两张餐票吗,我饿!“

“把这两张餐票都吃了,晚餐吃什么?”

“晚餐,我不吃!”

“这餐厅的大师傅,都知道我们吃过了,我们有餐票也买不到啊。”

“你看有人从上面的餐厅吃饭出来了,我们就到上面餐厅去吃,那里的大师傅不认识我们……”

我带着妹妹到上面餐厅把最后的两张餐票吃掉了。这下饱了,我们每人一餐吃掉八两粮,一天的食物全吃光了。人吃饱了,也“精神”了,我拉着妹妹到处去玩,看别人打牌,下棋、到舷边去留连长江两岸的雄伟风光。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拉着妹悄悄地走开了,因为我感觉羞愧!我这个哥哥,当的不够格啊!我不该那么冲动,把两餐的餐票一餐给解决,害得妹妹晚上没吃的。船员阿姨来找过我们,我们躲着她,她没找着……

轮船到达万县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九月的天气也有点凉了,又拉下了夜幕,我和妹妹一无雨具,二无换洗的衣物,怎么办啊?到万县的旅客都慢慢地撑着雨具上船了。我望着那一级一级的码头台阶,是下船还是不下船呢?不下船,我们没有下一站的船票,算偷乘人员!下船吧,这天也黑了,又下着大雨,冻出病谁管?万一淋病了,我怎么去找政府?政府又怎么知道我们落难了?再说今晚到哪里去安生?一连串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徘徊着、斗争着。这时我想起重庆周叔叔上船时说的话,“只要船长、乘警叔叔同意,你们是可以直达汉口的,因为你们用的都是国家的钱!

想到这里,我和妹没有下船,躲到轮船的旮旯里睡着了……

 

江陵号轮船经过一夜的航行,第二天早上,船上的船员阿姨发现了我们兄妹,她急忙跑去告诉船长。船长决定让我们兄妹就近上岸。轮船停靠在一个小码头,船员阿姨来叫我们,说是要我们马上上岸去找临近政府,我不情愿,但无可奈何……

我拉着妹妹走到船舷边的时候,好多叔叔和阿姨在船舷边看风景,有人非常奇怪地说:“这船怎么停在这么个小码头上?”我看到那么多的叔叔和阿姨,我想应该让他们都知道我的情况,争取船上旅客的同情。也许我不用上岸,可以直达汉口。

于是我大声对船员阿姨说:“阿姨,我们不想上岸去找政府,我们太小啦,又两餐没吃,妹妹才8岁又不太舒服!上岸后我们怎么办?”我故意让船舷边的旅客们都听得见,旅客们都好奇地向我和妹妹及船员阿姨走来。有人开始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一酸,哭了,从妈妈去世、父亲托人、成都落难、如何找政府、哪些人帮助过我,一一述说,有些人听着听着就哭了,叹气说:“小朋友,你们兄妹真是太可怜了!”也有些人给我们兄妹算了一下旅程,从四川到湖南小朋友家,要经过三个省,五千多里路啊!他兄妹那么小,太难了,太难了呀!

我们兄妹的故事,在江陵号上传开了,有好多的旅客从各自的舱位涌出来,把我和妹妹、船员阿姨密密麻麻地围了起来。我赶紧把身上的皮夹子打开,从里面拿出迁移证、青神区大南街居委会出的证明、粮食关系迁移、西南铁道局发的儿童救济票以及各站的火车票、从重庆到万县的轮船票。这时,船上的乘警叔叔、船长都来了。他两人分开众人,走到我们身边,了解我兄妹的情况,问清楚在万县没有下船的原因,是因为雨大、天黑、怕妹妹淋出病。船长很激动,向我伸出了大姆指!

乘警叔叔和船长将证件还给我,叫我保管好,就回去了。一餐厅和二餐厅戴白厨师帽的大师傅也来看热闹,一餐厅的大师傅说:“这两个小孩昨天早餐在我窗口打的饭菜,我认识。”二餐厅的大师傅也说:“这两个小孩昨天早餐在我的窗口打的饭菜,我也认识。”两个餐厅的大师傅说:“他们不会把一天的餐票一餐给吃光了吧!怪不得昨天晚餐没来吃啊……”

我和妹妹一餐吃两餐餐票的事又被传开了,我们昨晚到现在两餐没有吃也被传开了。有人说,小孩吃得,也有人说,小孩可怜!不大一会儿,船上的播音员用清脆响亮的普通话说:“请旅客同志们注意了!请各自回到自已的舱位,请保持轮船的平衡!两个小孩的事,船长已有安排,由原接孩子上船的乘务员阿姨负责全程照顾!轮船马上就要开了,前面就是三峡,请保持轮船的平稳!请各自回到舱位!……”

远远望去,长江三峡好窄好窄啊,心想,这五层舱位的大轮船怎么过得去呢?其实轮船开到三峡口的时候,还是江宽船小。这时,轮船已有些轻微的摆摇、也许是水势凶猛吧,长江的水量是黄河的二十倍,一齐涌到三峡,其气势可想而知。

长江两岸的风景很美、很迷人。那满山的红叶,陡峭的山势,是那么美丽和雄伟,把我这颗流浪、幼小的心灵深深地吸引住。虽然我和妹妹失去了母亲,像一片浮萍四处飘流,但毕竟是在自已的国土里。我回到船舱,妹妹就象小鸟一样,跑过来高兴地告诉我:“哥哥,我刚才到舱外去玩,有五个解放军叔叔指着我说,就是这个小妹妹和她哥哥,妈妈死了要回湖南爸爸那儿去,在船上两餐没有吃了。那五个解放军叔叔每人拿了一张餐票给我,要我交给哥哥带我去吃。”听了妹妹的话我感动得直想哭。几十年后,当我想起这件事,我都直流眼泪,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船员阿姨来叫我们去吃饭,她带着我们朝餐厅走去。远远看见一个全副武装,二十来岁的解放军叔叔在一个舱门外警卫。当船员阿姨带我们路过门口的时候,一个50来岁的解放军军官,正在用餐。他对船员阿姨说:“就这两个小孩吧?”船员阿姨点点头说:“是。”50多岁的解放军首长,和蔼地把我们叫了进去,他摸着我和妹妹的头,对船员阿姨说:“就让这两个小朋友跟我一起吃吧,请你送两份饭菜来……”我和妹妹,在解放军伯伯坐的餐桌上边吃边聊,他还看了我的迁移和一路的火车票,以及到万县的船票。他看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长大了要报效国家呀……”

16岁那年,我写过血书要求参军,又因是独子及各种原因没有去成,成为生命中的一大遗憾。

从此,在江陵号上,我们兄妹就不再用餐票了,以吃饱为止,我们享受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待遇。轮船到湖北的沙市,船长派人告诉我和妹妹,决定就近把我们送回湖南。在沙市转小火轮到岳阳,就是湖南了。还对我们兄妹说:“已跟湖北沙市有关单位联系好,接的人己经在码头等了。”

我们没什么行李,跟着船员阿姨就走了,但我的心里总有些舍不得,摸摸口袋里的五张餐票,好像有一点遗憾,这时,在船舷边有一个年纪30多岁的解放军军官,我走过去,把这五张餐票交给他,说了原委,请他帮忙寻找那五个解放军叔叔,把餐票交给他们,代我向他们致敬,并说辛苦叔叔了!向他敬了一个队礼。

解放军叔叔拿着这五张餐票惊讶地看着我们,还了一个军礼,目送着我们走向码头。我回过身,看见军官叔叔还在向我们不停地挥手。

 

从江陵号下船,同行的还有一位长沙姐姐。她十七八岁,胸前佩戴着某工厂的出入证,我们是在江陵号上认识的,她坐在轮船的过道旁看连环画,我和妹妹挨着她看搭搭书。她也没票,船员在清理无票人员时发现了她,她告诉船上负责人说,她到重庆来找哥哥探亲的,哥哥出差,嫂子不认她,身上钱用光了,所以偷乘轮船,要回湖南长沙厂里,由于没有换洗衣裳,身上都有浓浓的汗味了。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也许是同病相怜,我和妹妹叫她姐姐。我们坐在她旁边看她的搭搭书,她非常友好。

从船上下来,接我们的叔叔把她一齐带到了“有关单位”。当时,夜已深,安排睡觉时,妹妹被安排到女生宿舍,我被安排到男生宿舍。我和妹妹从没分开过,有点不放心,但也无可奈何。一直没有睡着的我,只好盯着窗外的月亮看,月亮又圆又大,心里却想着何时才能见到亲爱的爸爸啊?

我们在沙市等了三天船,乘上从沙市开往岳阳的小火轮,还有那一位和我们一起下江陵号轮船,寻亲不遇的姐姐。小火轮和江陵号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江陵号,船大、整洁、明亮!小火轮,船小、脏、乱、黑暗!一天三餐供应的都是高粱做的饭,很多人都吃不进,我和妹妹那么能吃都吃不了多少,就象糠塞在喉咙里一样吞不下去。

和我们一起上小火轮的那位长沙姐姐,也许是人长得漂亮吧,  在和一些人的交谈中,船上旅客得知她只身探亲,嫂子不认,流落江湖,难免有人怜香惜玉。有人把她介绍给同船的一个二十五六的男人,那男人长得也有几分英气。同船的长沙姐姐,不置可否,只是含羞微笑,只把那男旅客逗得迷迷糊糊,恨不得把心挖了给她,给了她粮票、钱什么的……

小火轮航行一天一夜,在一个小码头停靠,船上要补充食物,要派人到附近的集市购买。旅客可以下船去玩,买点小吃,只要下午一点以前赶回来就可以了。经常在这一带往返的旅客说:“下去玩吧,这里的农产品都非常便宜,特别是鸡蛋,小吃也很有名!”

我没有钱,不想去,情愿在江边看那些天上的飞鹭和江边的芦苇。妹妹想去,见我不去,就缠着那位长沙姐姐去,她很疼爱我的妹妹,长沙姐姐就对她在小火轮上认识的、在玩扑克的男友说:“我带这小妹妹上岸去玩,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正午十二点,下船的旅客都陆陆续续回到船上。这时,妹妹单独一个人回来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长沙姐姐在火轮上认识的男友过来问妹妹:“姐姐呢?”妹妹回答说:“姐姐要我走先,她有点事。”这时,小火轮响起清脆悠长的汽笛声,船,马上就要起航了。船上那多情的小伙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痛失美人,我想他跳江的心都有吧。可姐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可能她跟本没看上那小伙子吧,所以就逃避了,还好我妹妹回来了。心想,这事还挺悬的,好险啊!万一妹妹回不来了,怎么办?

第二天上午,船到岳阳,停靠在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轮船站旁。由于时间还很充裕,我们没有及时去找民政,而是到处闲逛、看热闹,有钱的旅客都说岳阳的鱼便宜好吃,也有的去岳阳楼玩,那可是天下有名的地方啊!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对我说:“哥哥,我们有钱了,可以去买吃啦!”我惊呆了!问哪来的钱?妹妹说:“我把四川沱江民政阿姨给的长衣服(大衣襟布扣子衣服)给卖了,卖了贰元钱。”我辛酸得紧紧地抱住我年幼的小妹妹,不知说什么……

一踏上三湘大地,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真想匍匐在地,亲吻脚下芬芳的泥土!一切都那么的亲切,令人激动!

在岳阳,我们兄妹在专人的护送下直达长沙,在长沙住了一个礼拜后,民政部门又委派专人直送衡阳,在衡阳住了两天后,又派专人直送冷水滩。

第二天恰是101日国庆节,我心潮澎湃。终于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在沿途好心人的帮助下,碾转五干多里,三省四十多个县,平安地回到离故乡江华不足两百公里的冷水滩。我们兄妹已经脱离危险,可以平安回到故乡江华,坐汽车只有大半天就可以到家了。

在冷水滩3天,三个晚上都睡不着觉,那心太激动、太高兴了。  102日下午5点,民政叔叔告诉我,己买好明天早上到江华的汽车票,并问我妹妹怎么不见?我说:“同一个阿姨到铁道线那边街上玩去了。”叔叔说:“你赶快把妹妹找回来,天色不早了。”

我越过铁道线,到了火车站,连影子都找不着,到街上去找,还是没有找着妹妹。她到哪里去了呢?夜幕降临,我急得走投无路,只好折回到火车站,把情况告诉正在值班的民警叔叔,请他帮我打一个电话给民政有关部门,询问我妹妹回去没有?铁道线那边有关部门回答是,小女孩回去了。

民警叔叔说:“铁道线是过不去了,小朋友就在我们值班室的长沙发上睡一晚吧!”当晚,我就在值班室住了一晚,但怎么也难以入眠。

十一

从冷水滩送我和妹妹到江华的是一位40岁左右的吴姓叔叔。我们在吴叔叔的带领下,登上从冷水滩开往江华的班车,时间是1961103日早晨。

汽车离开冷水滩、经零陵古城向双牌靠近,在蜿蜒的公路上,一路欢歌驶向单江岭。汽车开始喘粗气,像老太婆一样忤着拐杖慢慢爬山,在九曲十八湾的山路上,轰鸣着、颠簸着。车一会儿从这一个山峰拐到那一个山峰,一会儿爬山,一会儿冲下山谷……这时,有人像打翻了五味瓶,哇的喷出了黄胆水,开车的作难,坐车的人也受罪。

汽车下了单江岭,就是一马平川,驶向道州古城。唐诗三百首中,大诗人《元结》笔下的舂陵古镇“道州城”到了。汽车停在道县汽车站,吴叔叔给我兄妹买了两碗饭,还记得菜是灯笼辣椒。道县的灯笼辣椒很有名,皮厚、肉脆、辣适中,是辣椒中的珍品,人人都喜欢。吃过中饭,汽车出站又载着旅客驶向江华,家乡的一草一木越来越近,那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当汽车开到江华沱江镇的寡婆凉亭时,后胎啪的一声爆了,司机只好停下车来捡查……

十二

也许是天意吧,这一爆胎,倒成全了我和家人早日的团聚;没有这爆胎,我父亲第二天就要进四川接人,如果接不到人,后果不堪设想。

客车的后轮左右各有两轮,左边的两个轮胎其中爆了一个,可以开,但不能全载。得减少乘车的人数,司机只好把情况告诉旅客,并要求能走路的,步行到沱江汽车站。老人、小孩、妇女可以随车而行。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经常到寡婆凉亭来玩,虽然时隔三年,路边的山水、树木还是那么熟悉。我拉着妹妹,和吴叔叔边走边聊,我问:“吴叔叔您把我们送到哪里呢?沱江街上就有我的亲人,我有两个姑姑就住在沱江城。”

吴叔叔告诉我:“要把你们兄妹护送到江华县城水口镇去,到时,再由县民政打电话通知你的家人到县城水口接人。”

我对吴叔叔说:“能不能不上水口呀?这里离我家很近了,只十里地啊!”

吴叔叔说:“不把你兄妹送到指定单位,我怎么回去交差呀!”我对吴叔叔说:“叔叔,可不可以先到我姑姑家报个平安?”

吴叔叔毫不犹豫的说:“行,远吗?”

我说:“不远,顺道。”

我带妹妹和吴叔叔,从南门口进街。看到小时候熟悉的街道,想着在沱江一小读书的情景,心里有太多的感慨,当年的同学啊,你们还认识我吗!

从成都、重庆、长沙、衡阳等这些大都市回来,看到家乡的街道,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生疏,总觉得故乡的街道太窄了,太过古老了,但又觉得是那样的纯朴而亲切。从南门口进街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农业银行,我知道大姑姑就住农业银行对面。我放慢步子,开始搜寻姑姑的房子,我拉着妹妹和吴叔叔一间一间找过去。啊,终于找到了!姑父家的像框还挂在堂屋的鼓壁上呢!和三年前一样。我告诉吴叔叔,就是这家,您先坐……

我走进堂屋后面的厨房,看见大姑姑正在生火呢。我喊:“姑姑、姑姑!”姑姑没有应我,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继续烧她的火。直到我走进她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姑姑的肩膀。她才回过头来,一看,才如梦初醒地抱着我:“啊,是梦崽,是梦崽!我们梦崽回来了!”

姑姑激动地说:“那妹妹呢?”我指了指坐在堂屋椅子上的妹妹和吴叔叔。对姑姑说:“我们是政府送回来的,那坐在椅子上的是吴叔叔,就是他从冷水滩护送我们回江华的!”姑姑对吴叔叔感谢不停,又问吴叔叔吃饭没有,忙着拿烟倒水。

姑姑去商店把姑父找回来。二姑也闻讯赶过来,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听说曾老师的儿女从四川被政府送回来了,都赶来看热闹。有人问:“梦崽,你是怎么找回来的,才10多岁的人,还拖个8岁的妹妹……”面对那么多好奇的面孔,姑姑鼓励我说出事情的过程,我将如何回家的故事一一细说一遍:妈妈病逝乐山,生话靠二姨支助,钱不够就把母亲留下的东西零卖贴补生话,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套换洗衣服,接到赵叔叔的信,带着妹妹连夜奔赴眉山,遇同学叔侄,带我们到成都火车站,第二天寻赵叔叔不见,流落街头,遇民警,找到西南铁道局颁发儿童救济票……内江找民政,江陵号绝处有真情,妹妹岳阳卖衣买吃……

看热闹的,听故事的堵塞了街道,黑压压一大片,连车都开不过去。有人说政府好,有人说我年纪小能干,有人说我家的祖坟正……

姑爷李正兴以家人的身份向吴叔叔致谢,感谢他从冷水滩到江华,一路上对我们兄妹的照顾。吴叔叔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们亲属今后待好他兄妹就行了!”。

姑爷李正兴和吴叔叔商量:“能不能把兄妹留在沱江,不上水口县城。我以亲属的名义写下接收证明书,加盖我单位的公章,能不能回去向领导交差?”吴叔叔点头答应了。姑父热情留他耍几天,留不住。办完交接手续,吴叔叔就赶车回去了。后来有事到冷水滩,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吴叔叔走后,姑姑告诉我:“你爸爸今天上午来过沱江,他已经买好明天的汽车票准备去四川接你和妹妹了。”我想:要不是汽车后轮爆了一个,汽车就把我和妹妹直接送上水口县城,爸爸和我们就错过了,真是万幸啊!

 

十三

第二天,爸爸和继母就把我和妹妹接回去了,继母没有生孩子,把我们当亲生子女对待。回来后,父亲叫我和妹妹两人每天早中晚都烧香作揖,感谢老天爷和母亲的保佑。我们兄妹从四川回来的消息早已在村中传开,轰动了十里八乡,不久在全县都传开了。

我走到哪里,都听到人们在议论我们兄妹从四川回湖南的事。很快过去三个多月,有一次,爸爸叫我到沱江买粮食,很多人在东洋渡口等船,我也走进人堆里,只听他们又在议论我和妹妹从四川回湖南的事,都很激动地说政府好,两兄妹聪明,那么远,都跑得回来。

回到家乡竹园寨后,我们没有换洗的衣裳,爸爸又到区供销社向负责同志反映,特批两丈四尺布票给我们兄妹,说是国家那么多钱都花了,批点布票是应该的。

我回乡后插班六年级,第二年考上江华二中七十班。

几十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当年回乡的故事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几十年来,妹妹长大成人,嫁给竹园寨正街周秀平为妻,生下一男二女,一生辛苦,五十岁那年得绝症去世。长大成人后,我和一位非常美丽的姓姑娘一见钟情,三年恋爱、三年订婚,婚后生有三女二子,都长大成家,女儿女婿都有出息。

四川的亲戚,我只知道乐山还有我的表哥候乐康、表嫂杜桂英和她们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候湘莉,一个叫候红莉,住乐山市杜家场三组。表弟曾正新和他的女儿曾莉,也多年不曾联系。青神城还有舅父,住青神县小南街12号,早几年寄过钱孝敬他老人家,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听表兄说,原大南街八十七号,舅父已转让他人。

在汶川地震时,我守在电视机旁,流着泪哭了7天,写下了《四川,我可爱的故乡》发表在《永州诗词》,想起出川时在眉山汽车站,相遇同班同学张君和她的叔叔以及在成都街头分别的情景。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梦中的同学还是那么的端庄美丽,优秀质朴,她可是我出川记忆深刻的同学,感慨之余写下《夜梦四川省青神县同学张君有感》,发表在《永州诗词》。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兄妹的叔叔和阿姨,唯有在心中把他们永远记住!

我,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民,但也经历过不少苦难和波折,大都烟消云散。唯有儿时这段从四川回湖南的还乡之旅,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来源:江华新闻网

作者:汤梦才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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