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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初选作品】红豆生南国(文学类050号)

来源:大赛组委会 作者:大赛组委会 编辑:redcloud 2017-11-02 16:53:18
江华融媒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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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瑶都森林奇境·走进三湘第一林场”文学摄影大奖赛初选作品·文学类050号

 

红豆生南国

 

1.情满西河

山。

姑婆山。

你头戴葛藤帽,身穿卡其布蓝工装,左肩搭条毛巾,右肩挎个蒲包,手执自制的瓦楞纸格子收纳盒,汗涔涔地沿着弯弯山路,一路走一路看。看金钱柳长的金铜币,红豆树缀的红玛瑙,香樟结的黑珍珠,乌饭树镶的蓝宝石,鹅掌楸披的黄马褂,并一一收纳盒子里,分门别类贴上标签,记录着颜色、形状、气味,以及采集的时间、地点。

丛林深处,是西河,即萌渚水。

夕阳投在水面,像镀了金。微风过处,泛起金波,轻歌曼舞。虽时值清秋,河滩边,依旧开出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装点得秋光旖旎。

你和松萝对视一眼,一前一后顺着青石古道,蹦跳着下了山坡,往河滩去了。

专心捡着斑斓石头的时候,水面上漾起几声鸟叫。抬头看,并无水鸟,却有鹧鸪在那林梢,辗转,低回。你不由慢慢立起身子,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额前头发,迷惘地看着一湾浅浅的碧水,脱口道:青山遮不住,毕竟北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又诗兴大发了。松萝无奈地摇头说,而且,为赋新词,强说愁。

松萝,你这话,辛弃疾老先生听见,可不高兴了。你纠正道。

这倒也是。明明是你拿他的诗改了一个字,又怎能说为赋新词?松萝也张口就来,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萌渚水上寻。

比我厉害,改了人家三个字!你瞥见松萝兜里揣着报纸,哂然笑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松萝塞进嘴里一把熟透的乌饭子,咧嘴笑道:说啥?

你在石头上蹭着长筒胶靴靴底的黄泥巴,打趣道:松萝,看你那个狼吞虎咽的样子,是不是没有吃晌午饭?即便没吃,也应该饱着,兜里有报纸呢,那可是丰富的精神食粮。

松萝从兜里拽出报纸,鼓着腮帮子,瓮声瓮气说:光顾着找吃的,忘了跟你说正事。这报纸,我哥拿回来的,上面有则长沙爱美服装厂面向全国招收缝纫工的消息。我哥已答应送我去,你也去,反正场里发不出工资,快要下岗了,不如带着阿婆去省城投奔你爸妈。

下岗也不去,我离不开这些树。

难道这些树比你爸妈还亲?

从血缘上讲,爸妈固然亲些。依感情上说来,我跟阿婆亲,跟山里的树亲。因为爸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外出谋生,陪我长大的是阿婆,是山里的树。那些年我外出求学,醒着睡着都想阿婆打的糍粑做的豆腐酿绣的八宝被织的五彩衣,想树上开的花结的实长的叶缠的藤。

你成树精了,谁敢娶哟。

你有些不高兴,斜了松萝一眼。这一眼,你发觉她手中报纸赫然刊着“诗歌茶座”栏目,便借阅。松萝一扔报纸,顺势往树干上一靠:跟着你走累了,歇口气。

你边走边读,读得津津有味。蓦地转个优美狐步,张开双臂,做个抒情姿势朗诵道:清晨,我在雾江看雾,没看到江水脉脉,只见着白雾茫茫。雾连着云,云连着雾。云雾绕缭间,邂逅眼波潋滟,我心生涟漪荡荡。一阵抑扬顿挫之后,你啧啧夸道:此中有真意啊!

口水诗。松萝一脸不屑。

你又叫道:这首《雾江看雾》的作者署名岑云峰,县民俗文化研究所专家。

你认识?

未曾相识,只恍若故人来。

我不谙此言深刻意蕴,但也听出别样情愫,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未辨雌雄,不知婚否,何谈喜欢?但有一点心有灵犀。

到镇上邮电所查电话簿,能查到那个单位的电话号码,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松萝脑袋一歪,又说,打电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干脆去县里一见分晓。

贸然行动,实不妥当。你头摇得像拨浪鼓。

松萝眼睛骨碌一转,拍手笑道:那写信呗。你文笔好,吟诗作赋也露一手,又比长话短说的打电话多了郑重其事的味道。最重要的,你还会撷花叶捣汁制花笺,单凭这个让人刮目相看。回家就写,我哥明天去镇上赶圩,叫他帮你寄,保准满口答应。

别告诉松子,我自己抽空寄。你心动了。

松萝嘻嘻笑着说:我倒忘了,我哥喜欢你。这样的信,怎么能落入他手中?

你哥回来大半年了,咋不出去?你心里隐隐地担忧。

守着你呗。松萝半开玩笑半认真说。

你打住话头,当即采集红花绿叶置入蒲包。松萝摘一根狗尾巴咬在嘴里,又吐出来,嘴巴努向旁边松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在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念道此处,松萝从树疙瘩上拿下来一颗纸折的幸运星,粉色,比海碗大,朗声说道,我哥又给你抄情诗了,是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收了心,还是跟我哥好吧,何必把感情投向一个不明底细的人。

情满西河,收不回来哩。你命令道,松萝,快扔了手里的东西,好刺眼。

你的话更刺耳,还伤人心呢。松萝甩手就走。

你追了几步,驻足,采集大把花叶嫩荚,把蒲包装得鼓鼓囊囊。回到家里,搁进瓦钵捣汁,浓一片淡一片,晕染在纸上,待干。趁此间隙,你把采集的树种晾在了簸箕里。

晚间,你点着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斟字酌句写了一封信。信中作了自我介绍,说了雾江四季不同的旖旎风光,信末附着一首小诗:雾江看雾,雾中看花。花影憧憧,歌声漾漾。

一封信,满满当当五页纸。纸质地好,很小幅,可称笺。笺,也不是便笺。底子有影影绰绰的桃花影子,边缘有梗结裙带,有叶作衣裳,实为花笺。

你别出心裁地折叠着信纸,隐隐约约地,篱落间女贞子树下传来松子的喊声。你并不感到意外,他总在这样月朗星稀的夜晚,要么放歌,要么吹木叶,你总置若罔闻。但今夜,你头一回披衣执灯,开门走了出去,梗着脖子说:我写信,与你何干?

我是一番好心,帮你寄呢。

不用!

那我们明天一起赶圩。

我明天采种。你撂下话,抬脚就走。

松子站了一会儿,彳亍离去。

次日一大早,他特地等在芷汀湖,看你上了山,方赶自己的路。

见此情形,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你挑了一个雨天,又逢冷集,披着蓑,戴着笠,跋山涉水抵达一个名曰蘑菇朵的地方,搭车来到镇上,把信投进了绿色邮筒。

在一个美丽而悠长的下午时光,你在圃地一面逐木查看青檀的生长情况,一面在苗木袋上系出圃检验标签,再在标签上注明树种、产地、苗龄、数量、检验员名字、发苗日期。

圃地有生活区、生产区、灌溉区,四围设置了竹篱笆,篱笆边种了桂树、广玉兰、木荷、古樟等常绿阔叶乔木,乔木间丛植或条植秋海棠、茶树、機木、女贞一些灌木。灌木上攀附着络石藤、喇叭花。风不凉不暖,不疾不徐吹着。树叶沙沙地响,和着水的歌唱,以及蜂蝶的嘤嘤嗡嗡,组成一支妙曼交响乐。你眯缝着眼,恍惚看见从圃地到芷汀湖,尽是花开烂漫草长芳菲,引得一群大雁久久盘旋。你触景生情,不禁叹道:云笺雁字,云中锦书谁寄?

黯然神伤时,苗圃主任从圃东青专瓦房里走出,背着两手踱着方步,顺着主道走到副道,再转到步道上,满面笑容说道:红豆,有人写信来了,是你男朋友吧?

你惊道:信?

信封落款是县民俗文化研究所,大学者呀。苗圃主任慢腾腾地递上信。

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去接,只瞥一眼,就揣进了兜里,赧然道:是笔友。

苗圃主任点一下头,又说:明天市里有人来提苗,必须大清早起苗,我已安排好人。

市里县里有好多家苗圃,为什么还有人来我们这个交通闭塞的地方?

去年,他们用的都是我们苗圃提供的优质树苗,生长量和成活率比以前提高了许多。

好酒也怕巷子深,要是我们苗圃能修一条公路就好了。

是啊,森林禁伐以来,林场用苗减少,苗圃人浮于事,人心涣散。你看着我,我瞅着你,谁都不想下岗。苗圃要是有一条公路,情况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我们可以利用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和自然资源,把苗木生产和经营逐步推向市场,为职工解难,为场部分忧。

听着听着,你听出了弦外之音:主任在暗示你发扬风格,主动离开苗圃呢。

主任走了之后,你打了一个意外的寒噤,颓然坐在地上。但只坐片刻,你又拾起手里的活,干得汗流浃背。你摸兜里的手绢时,也摸出那封信,拆开来。阅悉岑云峰确是年轻男子,年纪长你两岁,尚未婚配。天黑回家,灯下辗转读之,夜不成寐,提笔复信。

谈人生,谈理想,谈诗歌,书信往来一月余,他提出见面。你恰有此意,约在雾江见面。后来顾虑山高水长,交通不便,时间仓促,不利于你当天返回,另寄信改在蘑菇朵。


2.南屏初识

蘑菇朵是个方圆百亩的山丘,属于附近花溪寨的集体土地。因石头多,土壤贫瘠,加上监管不力,年年造林不见林,年年植树不见树。蓬勃草艾间,逶迤着南北走向的老马路,路边宽阔处立一块屏风石。石头古色古香,说是墨绿,更是墨青,浮着白色细花纹。花纹间,刻着三个蘑菇形状的字——蘑菇朵,乍看花木扶疏中长着三个蘑菇,这就是小站的名字了。

云溪苗圃,距离小站近三十里地,你走得快,两个小时就到。在公路斜坡底下的溪水边,迎面碰上一个手拎皮包胸挂照相机的男子,你们对视一眼,脚步都放慢。擦肩而过时,男子突然站住,轻轻发话:姑娘,请问这溪是不是叫云溪?源头是不是有个苗圃?

这叫花溪。顺着溪旁小路走,要走一个多小时才到云溪。云溪长着呢,又要行一个多小时,才到芷汀湖,苗圃就在湖畔。说到此处,你已有三分明白,那人是来找你,便试探道,云溪苗圃虽地处偏僻,但是隶属县国有林场的常绿阔叶树良种基地之一,你去那里购苗木?

我找红豆。

红豆长在树上,树长在山上。看对面山畔,有好多红豆。

我找红豆姑娘,姓林,云溪苗圃职工。

你是岑云峰?我就是红豆。你不禁莞尔。

是你啊。岑云峰闪亮着眼睛打量你,真好看。

你有些恼,别过脸。

我说你头上的锦帕好看,还有绣花对襟衫子和挑花筒裙也好看。他讪笑。

人长得不好看?

好看、好看。他迭声道。

你咯咯地笑出声。

他脸色微酡:昨天我去鲤鱼井寻浪石清流突遇大雨,打算投宿老乡家里,今晨赶去雾江大坝等你。心里总觉得不安,便冒雨赶回所里,不出所料地看见办公桌上有一封信。好险啊,差点就去雾江,错过蘑菇朵这个约会了。红豆姑娘,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你不置可否地一笑,引他沿溪而下。赏湖,听泉,观瀑,览石,看云,历经山重水复,历经柳暗花明,踏上潇贺古道。古道由鹅卵石铺成,草翠花开,浓荫匝地。你走在前,他跟在后,亦步亦趋,有一搭无一搭说着古道人文自然景观。走了二三里,便见凉亭。此亭为青石结构,内有石桌石凳,外有古樟遮荫蔽日。你们于此小憩,吃干粮,饮泉水。

岑云峰一边取景拍照,一边感慨道:古道,古亭,古树,古朴野趣,相得益彰。

你也沉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这里该叫长亭了。

晚风拂,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此时此地,重温李叔同一曲《送别》,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岑云峰慷慨激昂起来,自古以来,这个古道凉亭,送别了多少东西!不只是送情郎别友人,还有历史烽火,有金戈铁马,有肩挑脚行,有车水马龙,有乐善好施。

你补充道:还有你研究的民俗文化。

岑云峰声音提高八度:别看潇贺古道七零八落,但古道追踪,可追秦时明月汉时关。

抚今追昔一番,你们抄近道踅回蘑菇朵,在长满石菖蒲草的溪滩歇脚。岑云峰手拂一下鼻尖上的汗,调好相机焦距,要给你拍照,你婉拒。他带笑不笑地,又从包里拿出作品剪贴集,以及省报记者证,与你分享写作的快乐和收获。你这才知道,他虽是本地郎,但从小随父母定居长沙,两月前赴县民俗文化研究所挂职。你和他比肩而坐,挨得很近,潦草地扫一眼那两样东西,突然之间,就觉着你和他隔了千重山万仞水,也就有了高与低。

不说眼睛的视界,耳朵的听闻,嘴里的吃食,脚下的行路,单从手就可看出高低。他那双手莹白丰厚,握的是金笔杆,端的是照相机,用的是传真机,玩的是电脑,拿的是高薪。

你手里有什么呢?持起的是棍子,抄着的是柴刀,挥举的是锄头,磨得手心起了一个一个泡,脱了一层一层皮,长了一个一个茧。植树造林季节过了,森林防火紧要期过了,你手里那些粗糙笨重的家伙,会换成标签、镊子、种子、土壤等带点技术含量的东西。

不错,你手选的种子,只要按下地就发芽、出苗,且从不长得东倒西歪。你抓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捏捏,就知道是重壤、轻壤,或中壤。可有这个本事又怎样?旁人看来,那终归是土坷垃,不是宝贝疙瘩啊。最尴尬的,这种与泥巴打交道的工作,你也有可能要丢掉了。

想着这些,你手下意识地捂进蒲包里。无语间,猛然听得前方传来木叶声声,接着是粗犷浑厚的歌曲:你讲唱歌就唱歌,你讲撑船就下河。撑船不怕河水大,唱歌不怕你人多。

你偏过头,瞅见松子光着膀子在水一方,正对你挤眉弄眼。

你脸红脖子粗地大喊:松子,你走开些唱。松子把青布长衫丢进水里搓几下,拧干摊在青石板上,朝岑云峰努努嘴:我要和他赛歌,睡输谁滚!岑云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冯松子,是红豆的青梅竹马。要不是那年单位经济效益滑坡,吃饭都成问题,我不愿与大伙在大锅饭里争食,而主动辞职离开林场,我现在还是红豆的同事。松子说罢,扯起嗓子又唱:山高岭陡弯弯多,看见小妹想唱歌。歌唱不好不怕笑,就怕小妹连别个。

天不早了,我们走吧。

你腾地站起来,对岑云峰说这句话的时候,耳畔分明听得叮叮当当的银饰声,以及泉水一般清甜的歌声:你要连妹就唱歌,你要撑船就下河。半心半意不会唱,要唱就唱到心窝窝。

这样动听的歌声,只有人称金嗓子的紫藤唱得出来。你抬头一望,正是赶圩归来的紫藤,摇曳生姿地下了公路斜坡,顺着花蹊石径走向溪滩,她的同寨同学蒲冬青紧随其后。

松子,快唱呀。你一瞥松子,发现他嘴巴撅成个大鸭蛋,对不上一句。当然,你也知道,松子不是对不上,而是不想对,就说,多好的紫藤姑娘,松子,你是哑了,还是瞎了?

你话没落音,松子眼睛一亮,快意地吹个口哨,迅速套上白色坎肩,阔步跑去马路边。那里有一辆省际大班车,在屏风石旁缓缓停靠,走下花花绿绿男女,拎了花花绿绿行李袋,看得人眼花缭乱。松子揉揉眼,高声道:苦茶、竹笋、腊肉、瓜箪酒,正宗瑶家风味!

这一声吆喝,车里又走下来一些人。

挑的挑,拣的拣,小摊上的货物很快售出大半。也有些人不挑不拣,只盯着屏风石目不转睛地看。松子心生纳闷,上前搭讪:这块石头,是不是有点像屏风?我们叫它屏风石。

何止像屏风,还有点像青花石。有个眼镜男说,这不是普通石头。

在我们这里很普遍,山川河流均有分布,乡亲们都捡回家砌猪栏。松子不以为然地说。

眼镜男惊得张大了嘴巴。

松子也一惊,接着说:我们这里还有些石头,像菊花,像红珊瑚,像黑珍珠。

眼镜男听得流出了口水,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偏偏司机催促道:快上车,走喽!

眼镜男抹着嘴角的涎水上车了。松子摸着后脑勺,半天想不明白:自己既没说金银财宝,又没说山珍海味,更没说西施美女,只是说些石头而已,眼镜男为什么垂涎三尺?

忽然吱嘎作响,一阵急刹车,打断松子漫无边际的遐想。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一辆停着的县内班车,即刻喜上眉梢,因为他看到岑云峰拖沓着步子上车了。

当然,他也看到了你站在原地,脸色淡淡。

车子启动时,你拔腿就走。走了两步,蓦然回首,却见岑云峰脸贴着玻璃窗朝你这边张望。这一刻,你心里有了一种柔软的东西。只是,你尚未判断出,那种东西究竟是不是爱情。

你日复一日地巡山、护林、育苗,朴实黯淡得如同脚底的土地,生活并不富有诗意,日子也无关风与月。可你房前屋后有小桥流水,有豆棚瓜架,有鸟语花香,足以让你诗意地栖居。纵然人生自是有诗意,但童话般的爱情,你从来不敢奢望!

再回首,车子已消失崇山峻岭间。

好久,你才收回目光,看到松子和紫藤凑在屏风石前絮絮而语,冬青从旁立着,纵情唱道:我要连妹才唱歌,我要下河才解脚。连妹就要真心连,哪个骗你四个脚。

徐徐晚来风里,天边的云,水面的雾,树上的霭,形成了一股烟岚。行走其间,你迷惘起来,是那种不由自主的迷惘,好像人生真的要失去方向。

走着走着,隐约听得风里传来渺渺茫茫的木叶曲。


3.梧岭筑梦

云溪从云端里流出来,长长的,曲曲折折。十步一小瀑,百步一大瀑,小可积水成潭,大则蓄水成湖。溪岸谷地,竹舍木楼泥墙瓦屋有疏有密,依水而居百数户人家,称云溪寨。

松子住寨头,冬青住寨尾。

松子高中毕业,算是寨子里的文化人。高考落榜那年,松子父亲病故,林场了解到他家庭生活困难,安排他顶替父亲的职位,当上一名护林员。

后来,他丢掉铁饭碗,与冬青结伴外出打工。再后来,一趟一趟地回来。回来几趟后,不出去了,各自下定决心,立足本地探寻出路。那些日子,冬青不是奔县城,就是跑镇上,找商机。松子依旧在田间地头转来转去,在黄土里刨食。也有些时候,他像个货郎,挑着山货沿灰色带子似的路,翻过大梧岭,走到蘑菇朵小站,一字摆开路边小摊。

现在,他不摆摊了,从早到晚随着两个陌生人,手拿标杆及经纬仪什么的,在路上测测绘绘,在纸上写写画画。有人说画路基施工图,也有人说画饼充饥。

有个早上,松子邀寨子里的一些人到他家里喝泡茶,边喝边说:蘑菇朵小站,虽上无片瓦,下无块砖,但处在国道,又四通八达连着村寨,是聚宝盆哩。

冬青嘲笑:荒地变聚宝盆,松子,你是做梦?还是想钱想疯了?就算你不是做梦,不是发疯,难道小站边上的人都是蠢子,不能慧眼识宝?就你能?

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张头端上茶渍斑斑的青花瓷碗,吹吹碗面的热气说:在蘑菇朵小站下车的人,哪个不是跟我们云溪人一样,看到屋走到哭?小站边上的寨子,只有一个花溪。花溪人大都跑到大城市发大财去了,才不稀罕在蘑菇朵这个小地方小打小闹。

松子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去镇上赶个集,往往是起早摸黑,买个针头线脑难,卖点鱼仔虾公更难。有个补鞋、修车、编筐、烙饼的手艺,也使不上。若开山凿石,把路直通到小站,不但可以在家门口做生意,还可以架线立杆,点电灯看电视,好处多多呀。

冬青扯了扯嘴角:你这个宏伟蓝图变成现实,要很多真金白银哦,国家全额拨款吗?

松子说:我们寨子太偏僻,太小,较分散居住,政府的村村通工程暂不能具体落实。我们不等,不靠,不要,只能自筹资金修简易公路,能通车就行。

征田收地没有补偿,还要出钱出力,谁乐意干?冬青耸耸肩膀。

谁受益,谁就干,寨子里的人几乎都乐意。松子坚定道,我先拿五万,等批下木材指标买了自留山里的树及圈里的猪,再加五万,另外捐出半亩山地半亩水田。

我家的田地用得上,就用吧,也不要一分钱。吸旱烟袋的老村长说,反正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田地都荒芜了,与其荒着长闲花野草,不如修路。

要致富,先修路。镇子边那些村子都修了路,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出去打工的人一个个回乡开工厂当老板了。一个包头帕的青皮后生有感而发,家里修了路,谁还跑到别人的城市讨生活?莫说苦与累,就那种寄人篱下的乡愁,都难受哩。

路要修,地要留。正如古人说,但存方寸土,留与子孙耕。我请人勘察过,路经鹰嘴崖,全程距离短,山地损失小,资金缺口也小。但风险大,干劲也要大。松子晃晃拳头。

就过鹰嘴崖,那里的石头再硬,也硬不过拳头,硬不过命。老村长说。

是呀,我们没别的本事,只有性命豁得出去!跛脚李拍拍自己的瘸腿。

附和声中,冬青哧了一声:我可不跟着你们玩命!

冬青的声音,很快芜杂在另一种声音里。这种声音是山上传来的回响:哟——嗬——一个长音,一个短调,伐木工人在山上喊号子,提醒人群避开用材林伐木区。

空山回声响,天气晴又爽,好开工修路哇。不怕玩命的,回家抄家伙,跟我走!松子肩上背起钢钎锤头,胳膊上还挽了个竹篮子,一脚跨出了堂屋门槛。

一窝蜂人跟出去,回各自的家。半小时后,又陆陆续续聚到寨子口的坪地里

唯冬青没有来。

大家见怪不怪,忙着从自己带来的篮子里,拿出各式糕点、鸡蛋、腊肉、米酒等供品陈列在土台子上,点上香火,众人齐齐地跪下了,拜了天地,敬了山神、树神,以及自然万物。三叩九拜之后,众人起身,将一壶壶酒泼洒天地之间,算是礼毕。

一炷香工夫,聘请的技术员如约而至,简要讲解一遍施工要领后,就指挥大伙按着设计要求测量、放线、打桩,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寨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不闲着,循着踏勘的线路,于荒地披荆斩棘,于沟汊削土垒堰,展开了清表及基础处理工作。

她们经过一片小山苍子林,冬青兀地从树上跳下来:不给钱,莫想用我的地。

这块地,松子用他家的地换了,你爸在换地协议书上签了名按了手印。紫藤理直气壮。

松子趁我外出未归威胁我爸,我爸迫不得已签名按手印。冬青阴不阴阳不阳地说。

紫藤把嘴巴撇到下巴颏:你这么胡闹,我很看不起你。

我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冬青忽而不见。

一连几日,冬青没在寨子里露面,工地上也不见影子。松子的目光在寨子里,在工地人群中,寻他几次。寻不着,就不再寻,只抬头看天。天很蓝,瓦蓝瓦蓝,没有一丝云彩。

钢钎锤头,叮叮当当打着石头上的炮眼,秋高气爽里听着清脆而悠长。

放炮喽。

放炮喽。

上午十点,这山里有人喊,那山里有人应,跟着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铜哨。哨声响成一片,每个炮点由专业放炮员统一装药放炮。这天,哨音响起时,山脚追逐着一群担石头的女人,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于人。松子吼道:你们这些女人耳朵聋啊,山上要放炮了。

女人们吐吐舌舌头,扔下空畚箕躲进芭茅草丛。轰、轰、轰——石破天惊,炮声过处,烟雾腾空而起。烟雾未尽,紫藤手握喇叭状拢在嘴边喊:松子,完了没有?

完了。松子从灌木丛后面蹦出来时,猛然间有个人影,从旁边水帘洞里闪到他跟前。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你,不禁咧嘴笑道:想我了?下回,可别这样冒险求见呀。

你非法开山采石,赶快停工,不然我到派出举报。你说得铿锵有力。

好呀,叫他们来抓我,好让抬脚就坐车的他们,来看看我们出门怎样爬坡的。素日里八抬大轿都请不动他们,你一喊就来了,这个办法好呀。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开采的都是自留山地,且多是荒山野地,假使构不上犯罪情节,你岂不是报假案?

修路也要上报,经过批准呀。

当然是参照《土地法》和《森林法》经过批准的,只是批了一纸公文,无半毛钱。松子声音一下激昂起来,松萝来信了,晚上我送到你家里去,等着我。

松萝外出打工近一年,写给你数封信,却不单独寄,总捎带在家书里。这样一来,你的信必经松子之手送到你手里,必经松子过目你才能见着,说不得半句悄悄话。

许多个那样静谧的夜晚,你阅信,他读你,屋里总是沉默着。每每于此,阿婆必打破沉默而来,要么端茶续水,要么传递瓜子花生,出去时有意无意地把虚掩的门半开着。你很明白,那扇半开的门,不但是你道德自律的分寸,也是你情感把握的尺度。

当然,松子也懂,只是装不懂,借着送信的名义频频出入苗圃。为此,你想断了与松萝的联系,可断不了。松萝有事无事写信套近乎,明显是帮着松子的,起着纽带作用。

想什么呢?松子突然刮一下你鼻子。

你回过神说:我现在就去拿信。

松子急道:现在莫去,等我收了工陪你去。

你故意激他:干嘛要等收工?旷工走呀。

旷工?松子一愣,马上从容道:不能那样,决不能。

你鼻孔里哼了一声,但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昔日的好感,葚至还有一点从前的喜欢。当然,那种好感,那种喜欢,不是男女间,而是兄妹般,无异于松萝对松子。

想到松萝的来信,你加快前行的脚步,转眼间,有一个篱笆院子映入眼帘。走近些,清晰可见老式三开间的青石屋,将院子分成前后两个小院子。前院是宽敞干净的坪地,沿着边角种了桃杏李和枇杷树,中间铺了麻石甬道。道两旁生长着泼泼洒洒的花草藤蔓,招引成群蜂蝶翩翩起舞,祥和宁静中透出无限生机。后院比较嘈杂,鸡飞狗跳猫儿叫的,设置了鸡埘、猪栏、牛圈,开辟了菜园、花圃。因为有了一道竹篱笆和一扇柴扉做外围,前后院子构成了和谐统一的整体,充盈着家庭的和谐与安全感。尤其在堂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烟叶子,还有火红的辣椒和黑紫的高粱,更显出农家小院丰收的喜庆。

你举手欲推门,门却自动开了。

琴姨从门里走出来,粗嗄着声音说:松子早上坐在火塘边,说火苗跳喜事到,还真说中了。你瞟到琴姨发际上沾着一点潲渣,伸手帮她拭去,关切问道:琴姨,家里喂了几头猪?

七八头,正长膘哩。本来打算开春卖,可松子急着要钱修路,年尾就出栏。

猪是你喂的,他凭什么说卖就卖?

其实,他比我付出更多。猪栏勤垫草,勤换草,勤打扫。猪体勤梳刷,说是防止猪虱和皮肤病发生,一有空就梳呀刷呀,他不嫌烦,我还嫌臭呢。这番话乍听着是数落,实则是夸奖。琴姨在你面前夸起松子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言无尽。

你岔开话题:琴姨,我来拿信,松萝写给我的。松子可能放在他房里,你帮我找出来。

你自己去,像小时候在我家里找东西吃那样,翻箱倒柜地找,别长大就弄生分了,连我家的门都不进。当年,你阿公是松子爸的老领导,也是忘年交。你们一家住在云溪苗圃,我们一家住在云溪寨子里,十天半月就走动一次。你在云溪小学读书,天天在我家搭中餐。

你说不出话,踟蹰行到松子房间,一眼看见桌上有一封信。自然,壳是他的,核是你的。或者说,松子已拿走他的核,而且那个核里有关于你的内容。

读罢信,你绕到厨房,看见琴姨咳着嗽洗碗涮锅,动作呆滞迟缓。你撸起袖子,转念一想,又缩回手,只说:我走了。琴姨递上竹笸箩,气喘吁吁道:去洗米,吃了饭走。

你同情地看一眼琴姨,接过竹笸箩,到门前涧水边洗米。突然手指微凉,一条小娃娃鱼,从指间穿行。你拢在手心里,端详许久,放了生,无端想起《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阿妈。你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阿妈。

难道真是走投无路,想学小蝌蚪找妈妈?

奇怪的是,你感觉不到找妈妈的那种幸福与喜悦,反而心里戚戚。

回到厨房的时候,琴姨已坐在灶口,一根火柴“嚓嚓嚓”划了好几下,才擦出火花,伸出青筋连连的手引进灶膛,点燃松针落叶呼呼作响。琴姨的喉咙里,也呼呼作响。

你把米倒进锅里,看看泥炉上坐的瓦罐,心疼地说:琴姨,你这哮喘病已是沉疴,老吃些山里草药起不了多少作用,还是让松子和松萝带你去省城大医院去瞧瞧。

没什么事,都喘几十年了,山里草药比大医院还管用呢。琴姨拿火钳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松针叶,熊熊火焰伸着长长的舌头卷舔着锅底,锅盖沿就冒出了漶漶漫漫的热气。

你不忍离去,便留下来,从木桶里捞出一把水淋淋的嫩绿韭菜在案板上切开。不出十分钟,韭菜炒鸡蛋与紫苏炒田螺端到了堂屋里饭桌上,接着摆上一碟辣萝卜条,一瓜箪酒。

琴姨倚着门框,手搭凉蓬望着对面山坳,喃喃道:松子怕又不回来吃饭了,这些日子天天在工地上吃烤红薯。早晨烤熟的,再热乎,晌午也变冷了,多吃伤胃。我这身子骨,又送不了热汤热饭。你手捏抹布抹着小饭桌,很随意地问:他为什么不生火煨热了吃?

气候干燥,风又大,怕烧山。别看他从护林员岗位退下来了,退职不退责,责令工地上除了点炮,不准有一点火星子,连抽烟都不准。琴姨回到饭桌边坐下。

你迟疑了一下,才说:琴姨,我来送饭,你赶快用碗盛好装进提篮里。

你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出发了,脚下生风似地。赶到工地上,只见松子独坐树底,一边看图纸一边啃红薯。你略站了站,又朝前走,脚步踢踏踢踏重起来。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你,有些吃惊。再看你放下的提篮,更吃惊,继而明白,一把揽你入怀。

我替琴姨送的,仅此一回。你抽身而去。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松子引吭高歌。

这歌子唱到千遍的时候,路修到一半。

松子家的猪出栏了,他请好几个人,将一只只猪捆绑在担架上,抬到小站,再雇农用车运到镇上牲猪收购站。收购站是猪贩子大皮开的,猪圈相当大,有大套间小套间,水泥地青砖墙,可以圈百来头猪。猪圈口有一座大磅秤,猪抬到大磅秤上,计数器的显示屏马上有数字显示出来,松子分别记在本子上。称完了,松子咔咔咔地按着电子计算器,列出长长的一串加减乘除混合运算,把自己绕进去半天出不来。猪贩子大皮则先进得多,在电脑表格上列了几个数,账目便一清二楚。松子眼羡地:高科技,真好。对了账,猪贩子大皮从钱夹里摸出一沓子钱,点了两遍,交给松子:老弟,现金当面点清,出门概不负责。

松子也点两遍,先付了车钱,再请司机与那几个帮忙的人,坐在小摊边吃过炒粉,就往回赶了。在小站,几个人下了车。途经花溪寨,邂逅眼镜男和他的两个石友,聊了几句,走到云溪工地,已是傍晚时分。民工们都收工回家了,只有紫藤还站在高岗上引颈观望。望见松子一行人从山梁上冒出来时,手里扬着报纸,向着他们跑过去,边跑边喊:松子,你怎么才回来?镇里的干部陪着记着者来工地采访你。你不在,就走了,说过两天再来。

为什么采访我?松子一头雾水。

采访你出资出劳带头修路的先进事迹,来的是市报记者。紫藤打开报纸,喘着大气说,记者带来的报纸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人头戴安全帽,穿着迷彩服与胶鞋,攀在峭壁上凿石头,这个人就是你。但这个照片不是记者拍的,记者也不知道作者是谁。

几个人都凑上脑袋看报纸,七嘴八舌道:照片拍得真好,比松子本人还俊些。

照片底下还写了文章,叫《梧岭筑梦》。

文章也写得好,实事求是地写出松子带领我们在梧岭筑梦的决心,以及遇到的困境。

松子茫然道:谁拍的照片谁写的文章?你们看,作者叫佚名,故意不留名。

作者不留名不要紧,反正你出名了。不但那些干部说会想办法资助你,而且那个记者也说利用自己的人脉给你通路子,你名利双收了呀。紫藤笑得嫣然。

松子正色道:紫藤,你这话我可不爱听。

紫藤吐了吐舌头,噤了声。

松子忽然一拍脑门:肯定是工地技术员拍的照片写的文章,他爱好摄影和写文章。

那就是他了。众人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松子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拔开众人,冲向前方。

众人不恼,都笑。

只有紫藤嘟囔道:又去苗圃了。

松子脚不沾地地飞奔到苗圃,看看大门开着,扯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径直走到你跟前。你坐在门槛上,端着簸箕筛选阴干脱出的种子,发觉有人来,没说话,也没抬头。不用看,你也知道是松子,而且知道松子接下来要干什么。

不出所料,松子拍着报纸,意气风发地说:红豆,你看这个照片,还有这个文章。

我看了。你抬了抬眼皮。

你一点也不高兴?松子有些失望。

高兴你出风头?你语气咄咄。

我不喜欢出风头,但我高兴有人报道修路这件事,并且引起反响。松子学着紫藤的话说了一遍。

这是好事呀!你微微一笑。

未来我还要把路修到苗圃,我就可一天见你三次。松子笑得春风拂面。

你漫不经心说:过年后,我去县城打工了。

这话犹如一桶冷水,把松子从头淋到脚,心凉了半截:你去找他?

你当然知道,那个他指的谁,本来不想解释什么,但想一想,娓娓道来:林场改制,部分员工需要离岗另谋职业,正好表姐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让我去试一试。

那天去?我送你。

不要你送。

那我去看你。

也不要你看。你声音短促而有力。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松子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半晌,你才说:请你离开我,现在,马上!

也是半晌,松子才说:吃不消,就回来。

松子高一脚低一脚走了。


4.沱江遗情

你寄居表姐家,每天六点钟起床,梳洗完毕,就忙着做你和表姐两个人的早饭,饭后步行去上班。你的办公场地,与表姐家隔着一街一巷一十字路口,位于菜市场一个拐角,美其名曰潇湘电视艺术制作中心,实则省内两个叫王乙李甲的农民画家兼诗人挂牌成立。办公室是租的,桌椅板凳是借的,就连摄影器材都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一穷二白,自然不管吃不管住,也没有保底工资,收入就是拉广告拿提成。既使境况如此颓唐,但打着文艺的旗号,招的文艺爱好者却多,有男女,有老少,共有三十多个。每天分拨儿去商场、酒店、工厂、歌舞厅、咖啡馆等休闲娱乐场所拉广告。

人多,并不势众。往往是,央东家不理,求西家不睬。别说从人家兜里掏钱,连门都进不得,倘若站在门外多说一句,就被骂得落花流水。三天过去,有人临阵脱逃,打马回府。你萌生退意之时,岑云峰来“办公室”探望你,鼓励你,且帮你想出一个好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拿着纸笔走街串巷抄人家门前的电话号码,在公共电话亭逐个拨打。你依计而行,但收效甚微,人家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一接就破口大骂。

这天大清早,你在电话中挨了骂,沮丧之极,就按响了岑云峰的手机,相约雾江看雾。

七点钟的光景,从盘王殿前出发,岑云峰骑自行车载着你,把车轮踩得飞速前进。一个多小时后,就到雾江大坝。此时,薄雾已散,日出东边来。

岑云峰靠边停了车,举起相机,对着大坝及坝下奔腾的水拍个不停。你正面对“日出江花红似火”的景象,后悔着自己没带相机,蓦地发现岑云峰一只手把相机递给一个西装男,一只手轻轻抚在你肩膀上。你心一悸,恍然明白,身子一缩,缩到了镜头外。

岑云峰扫兴地:合个影不行吗?

我没做准备。你拢了拢额前头发。

照个相还做什么准备?岑云峰带气地。

看我这身半旧不新的,着装不宜呀。你抻直花衣裳的长袖子,心里纠结着。

岑云峰自然不知道,你需要的只是心理准备,半信半疑地取回相机。下了坝,在江边,你们连人带车上了一只小渡船。篙子一点,船离岸,逆流而上,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不必着意寻找水面翩翩飞翔的鸥鹭,岸边炊烟袅袅的古村,山间其叶蓁蓁的老树,树上牵牵绊绊的青藤,藤下叮叮咚咚的清泉。单看水中倒影,就恍若五色斑斓的画卷。

看得入神时,咕咚咕咚,有东西接连落入水中。你吓一跳,身子向后一歪,不由自主地靠近岑云峰。他顺势搂住你肩膀,凑上嘴唇,贴着你的耳朵根子说:是树上的木瓜呢。

你举目一望,山崖上确有两棵木瓜树,不由脸绯红,赶紧端正了身子坐着。

岑云峰说:看到木瓜树上一只母短尾猴和两只公猕猴了吗?它们在枝桠间荡来荡去不是嬉戏追逐,而是夺情夺爱,打得难分难解。旁边栎树上的锦鸡,是它们请来的裁判。

你抿嘴一笑:那棵紫竹上有只竹鼠,蹿上蹿下又干什么?

它看热闹呗。

这个故事编得真有趣!你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以后我天天编故事给你听,编一辈子。

那你什么时候说实话给我听?

你想听故事我就编故事,你想听实话我就说实话。

老船工见你们有说有笑,嘴巴子也歇不住了,吹个指哨唱起歌来:潇水弯弯潇水长,一夜春雨绿汪汪。阿妹心似春江水,无风也起桃花浪。柳条青青柳条长,风吹柳絮白茫茫——

一曲停阕,你面带赧色问老船工:这是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的插曲吧?

老船工意味深长道:既是电影插曲,也是人生插曲啊。

你和岑云峰都若有所悟,沉默着。老船工也沉默。只闻篙声水响。老船工歇了一晌,又要放歌时,忽闻岸上踏歌声。老船工捋捋胡子,笑道:花江到了,你们还往上走吗?

走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岑云峰兴致勃勃。

你抬头看看天,担心地说:太阳打斜了,再往上走,就赶不回去了。

还是回去吧,姑娘家别在外面过夜。老船工磨转船头。

船泊码头,你们意犹未尽地上岸。在馆子里一边听瑶歌队唱歌,一边吃过晌午过后的晌午饭。听罢三支歌,饭才吃完,就上路。路上,你们两心期许,许下阳华岩的约会。

你撕着一张张日历,赫然便见相约的日子,这一天是三月三。

你早早地起床,着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正在厨房里吃炸酱面,表姐在客厅里喊:红豆,有人找你。你以为是岑云峰找上门来,慌忙抹着嘴巴迎出去。却见松子坐在布艺沙发里,脚边搁着个大竹篓子,雾水打湿的头发直冒着热气,看样子是起大早赶头班车来的。

怔仲间,松子从篓子里捧出些腊肉、香口花生、冬瓜糖片,笑容可掬说道:阿婆听说我进城办事,叫我捎给你吃。几丝雾气从松子嘴里吐出来,说话的声音也是湿漉漉。

你抬腕看看表,跟表姐招呼道:我今天去阳华岩,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你腾出篓子,往松子怀里一塞,很不客气地说:我走了,你还坐在这里干啥?快去办你的事呀。

松子一跃而起,头抬得很高,语调也很高:我不急着办事,你也莫急着走,且带我到你打工的地方去看看。这是阿婆特别交待过我的,她在家等着听我的消息呢。

松子打出阿婆这张牌,你推不脱,只好带他到“办公室”看一看。他一面看,一面咕哝:这些乌漆抹黑的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的,是办公用品?还是拍电视剧的道具?咦,哪里有股烂菜叶的味道?哦,那边菜场里传过来的。好吵呀,你怎么静下心来写剧本?室内光线也不好,你写剧本的时候要开着灯。不对呀,这个办公室里怎么无人上班?就算要拍电视剧艺术片什么的,出去找点创作素材,总得有人看家吧?人家的写字楼可不这样。

走吧,别在这里聒噪了。在这里聒噪也算了,别说给我阿婆听。你鼓松子一眼。

松子带着讨好的意味,笑着对你说:我不跟阿婆说别的,就说你上班的地方离菜场近,买菜方便。挣的大把银子都买大鱼大肉了,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能掐出水来。

你在松子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身上也能掐出水来,快把罩衣脱了。

松子很听话地脱下罩衣,放进篓子背着。你们出门的时侯,与女房东撞个满怀,她指着你的鼻尖问:李甲王乙躲到哪里去了?他们想赖掉两个月的房租吗?

他们回家筹钱,过两天就会来。你有些发窘。

穷得连锅都揭不开,还来干什么?你也走把,这房子我不租了。房东挥着手。

走就走,谁稀罕这个破地方!松子手一抬,短袖衫下的胳膊鼓起一瓣一瓣的肌肉,一把就把你扯到了拐角处,安慰道,红豆,跟我回家吧。我们的瑶山,是绿色天然宝库,饿不着你。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天场部要带人到苗圃签订修路合同协议书,苗圃马上破土动工修毛面公路。路修成了,有益于苗木的运输和出售,苗圃将扩建苗木花卉基地和大力发展种养殖业,还有可能在芷汀湖蓄水建小型电站,新增就业岗位百数个,下岗职工可竞聘上岗。

怎么个竞聘?你心不焉地问。

当然是实行考试或者演讲,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要不你现在跟我去场部问个清楚。

我现在得去阳华岩,别跟着我!你搡一把松子,快步走到十字路口,左顾右盼。

松子几步晃荡过来,面有愠色:你约了人?那人是岑云峰?

是他。你坦白。

松子的鼻翼激烈掀动着:难怪不想回去,原来在这里与人双宿双飞!

你也怫然作色:我既没有与人飞,更没有与人宿,上天可明鉴我清白!

你一生气,松子心里就发怵:红豆,我说的是气话,气过了头的气话,请你原谅我!

那你马上走,免得你在别人面前乱发一通气,乱说一通话。你缓和着语气说。

时间还早,我不走!松子说,其实,我也是去竹园寨,跟人家学做豆腐。

你揶揄道:要编就编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出来,鄙人保证洗耳恭听。

开春我就想来的了,实在抽不出空。这两天工地停工,就来了,顺便也来看看你。

竹园寨的豆腐好吃,制作方法是其次,最主要那里有好水。

我相信,心诚则灵。况且,高山出好水,云溪水也清甜哩。

这倒是。不然,紫藤的歌有那么甜。

你的歌也甜,只是没有她那么爱唱。

花言巧语。等到了竹园寨,你不会改口说,也是去观崖摩石刻的吧?

松子嘿嘿地笑。

左等右等,没等着岑云峰,你心里急了。在旁边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打不通,决定去找他。你左躲右闪,想甩了松子的,但甩不掉,就不甩了。只好由着他与你齐步走,一路西行,走到了民俗文化研究所。今天是星期六,所里不上班,你便向门卫打听岑云峰的住处。门卫很热情,领你和松子走进树木成荫的宿舍区,在最东面的旮旯里,一指芭蕉丛后面的小房子,就走了。你心怀忐忑地走过去,勾起手指头,轻一下,重一下,叩在门上。

松子也很不识趣地敲门,笃笃笃,捶鼓一样。

门栓响了。

松子突然以谦谦君子的口吻说:我不做电灯泡了,到大门口等你们,快点呀。

松子并没有去大门口,只是趁你不注意,闪进了芭蕉树阴影里。当然,这不是识趣,而是目测。目测什么?自然是你和岑云峰的感情风向标,只有退到一旁,才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自然就是你和岑云峰了,他要看你们会不会拥抱热吻?会不会闭门拉窗帘?

看见你,岑云峰着实吃了一惊。惊喜过后,你以为便是喜。但他没有,只是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你不自觉地往后看,没见着松子,更觉出异样,一探究竟,顿见古色古香的屋里,有女子正对镜理云鬓贴花黄。女子眼帘低垂,但脸上有一种掩不住的春色。

你如遭当头一棒,懵了好久,脸上才挤出一个笑,拧身走了。暗处的松子正大惑不解,又见岑云峰紧走几步,握住你的双手说:红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你抽出手,很平静地对岑云峰说:你不是无情,我也没有多情,说什么都多余。

多余也要说。岑云峰清清嗓子说,她是我原单位的同事,和我一起报考了中央民族学院。昨天她来这里给我送学习资料,因车子晚点,半夜里才到。我设宴为她接风洗尘,喝醉了,也乏透了,便和衣躺下。她躺床上,我睡地铺,只是在一间屋子里打个盹,没别的事。我一醒来就记起了今天的约会,看看日上三竿了,正着急,你来了。

单位扩大经营需要人手,我是来向你告别回家,不是赴约。你故作歉意地笑了笑。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阳华岩?岑云峰小心翼翼地问。

你无言以对时,松子从芭蕉树影里现身出来,直视着岑云峰:你屋里有人呢,带着去呀。学习资料可以邮寄,为什么千里迢迢送来,这不是郎情妾意吗?

听到这句话,岑云峰不驳,也不辨,只是疑疑惑惑地望着松子,再望向你。

你没有接他的目光,也没有解释什么,昂着头走了。

松子却说了一句:我去竹园寨学做豆腐,阿婆叫我捎点东西给红豆吃,红豆没你花心。

岑云峰长长地哦了一声。

松子三步两步追上你:他这一弄,没有心情去观摩崖石刻了吧?

你站住,但是没有回头。


5.云梯拾爱 

阳华岩,你呼朋引伴来过多次,或访古,或探幽。

只有这一次是堵气而来,堵着松子的气,而且堵得很大。岩前走马观花一阵,你掉头走到竹园寨村口,气咻咻地对松子说:现在,你还有什么花样耍?该去学做豆腐了吧?

你堵着这么大的气,我能安心学习么?松子说,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你望见一辆形如螳螂蚱蜢的手扶拖拉机,一蹦一跳从集市方向开过来,车头写着“东水源水库”几个字,当即举手拦车。车靠了边,司机热情地问:你们去哪里?

东水源村我有个中专同学,毕业回乡拓荒结庐,自主创业百合基地——

司机打断你的话,快言快语说:百合姑娘是你同学呀。

你上车,扶轼望之,眼见得松子二话不说,跟着跳上车。车斗上堆放着养鱼网箱与鱼苗桶,空间很小,仅容一人。松子立在你身后,两手搓着,不知道放哪里合适。

司机发动着车子说:你们相互搭把手,扶着点,别摔下来,让我好心办成坏事。

这句话,无疑鼓励了松子。他半伸手,扯着了你的衫子后摆。

你穿着束腰长摆的月白竹布衫子,领子、袖口、襟前都镶着荷叶边,看起来风姿绰约。藏青色裤子与黑色绒布平底凉鞋,搭配着,也很好看。这些都吸引着松子,挨你越来越近。你觉着身上爬满了毛毛虫,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忍气吞声看山光水色。

车至云梯山脚,你的眼神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你自己把握不到的某一点,幽幽道: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田园村舍,风景旧曾谙。却不知,运材索道,哪里去了?

松子即道:是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云梯山的林业工人大胆革新,在林区研制成功无动力和动力运材索道,比人力拉厢提高功效三到五倍,获过许多奖,吸引大批外国专家和友人来考察。但我相信,云梯山昔日的光辉岁月,不久一定会在奇山异水中再现!

突然,车子剧烈地晃了一下。你险些栽下去,是松子及时出手拦腰抱住了你。这一抱,他手就在你腰际生了根。挣不脱,拍不去,打不掉,你使着暗劲踹他一脚。

司机即道:车上打情骂俏不得,危险!

你作不了声,只好忍。这种滋味,比蚂蝗叮在肉里还难受啊。

松子却快乐地哼起歌子:出门全靠云遮日,进山全靠树遮凉。鲤鱼全靠金滩水,单身全靠妹思量。歌自然是唱给你听的,但你没有听进心里去,专心看天上的云,共山缱绻多情。

风起时,云走了。山依旧沉默,依旧妖娆。

 

云来山更佳,

云去山如画。

山因云晦明,

云共山高下。

 

吟哦间,你突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这山可是天然的“森林氧吧”,怎么出现这种情况呢?正暗自纳罕,一股微热的鼻息喷到你脸上。原来是松子抱你太紧,脸还凑到了你耳朵根子边,正欲发作,车子停了。抬眼一望,水天一色,幽幽一碧,东水源水库到了。

你们下车,顺着山路往高处走,走不到三五里,就到东水源村。可找到同学家里,寻人不遇,只有同学父亲在家。此一刻,已迫近黄昏,既不便投宿同学家里,又不可能原路返回,无奈又踏上前程。紧走慢赶个把小时,就到回龙护林点。这个点设在云梯山深处腹地,四围是松针与阔叶树,中间是坪地,两侧建有青砖瓦房,七十年代初所造。

听见脚步声,有一男一女从屋里走出来。男人先认出了你们,概不意外,笑眯眯地招呼道:松子,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回带着红豆来这里串门。

你怔忡间,松子迎上前去,抖着男人的手说,盘大哥,好久不见,非常想念!

你小子有能耐,都上报纸成名人了!盘大哥出手一拳,在松子胸口上擂了一把。

那一拳,落下去的时候,你心里隐隐作疼。接着又是一惊,怎么心疼起松子来了?恍惚间,你听见盘大哥身边的女人嗔怪道:老盘,你几十岁了,怎么不知轻重?

放心,我出手重,下手轻。再说,松子结实着呢,云梯山都压不垮。那年,松子招工来这里,我们在一起巡山,经常打打闹闹。盘大哥说罢,又向你和松子介绍起身边的女人,她是我老婆,叫桂姐,今天上山来看我。你们看,她一来,屋里屋外都焕然一新。

还有你盘大哥精神焕发呀。松子怪模怪样地笑。

你也点头微笑道:桂姐好!

桂姐盯你许久,方道:好水灵的妹子!方才出得门来,我一眼看去,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到云梯山来玩了。桂姐转而对松子说,兄弟,你好福气啊,讨了这么漂亮的老婆。

谢谢桂姐美言!松子抱抱拳说。

我不是他老婆。你急得面红耳赤。

那是未婚妻?

也不是未婚妻。

那究竟怎么回事?桂姐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见不得松子那个得意样子,一下来气:我是路人甲,他是路人乙,一路同行到了这里。

红豆,拒人不能千里,明明是青梅竹马,怎么变成路人甲路人乙了?松子对你的感情,我虽然只是略知一二,但有十二分理解。松子在云梯山一年间,帮老人担水劈柴,送小孩上学回家,也是出了名的好人。谈不上十里八乡的姑娘都喜欢他,但肯定有三五个看中,都不逊色于你。那些日子,护林点歌声不绝于耳,可松子装聋作哑,最后姑娘们知难而退。其中有个姑娘的父母心不甘情不愿,请我说媒呢。不瞒你说,我还实实在在说了一回。

盘大哥出口长气,接着说,就那一回,我看见松子躲在被窝里抄情诗,而且抄了两个大本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首。松子没说,我也没问。但我知道松子心里有人了,那人就是你。江华瑶山山歌多,出门三步歌绊脚。按说,我们都以歌为媒,偏偏松子为什么钟情诗文呢?原因就是你爱好诗,他投你所好,爱屋及乌。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那些情诗,在我的可视范围内,倒是经常见到。有的写在石崖上,有的写在树干上,有的写在纸鸢上,有的以大字报形式贴在墙上,可谓花样百出,且层出不穷。但是,他成了姑娘们的香饽饽,我确实不知道。说到末句话的时候,你心里起了薄薄的妒意。

这种妒意,很久很久以前你曾有过。缘起紫藤妈卧病在床,松子帮紫藤插了半天秧,而且两个人还比谁插得快。为此,你有两天没理松子,也不吃他摘的杨梅。

松子似乎听出了你话里的酸味,吸溜着鼻子说:好香啊,有荷叶粉蒸肉,有小鸡炖蘑菇。

盘大哥说:还有好几个菜没下锅,都是桂姐从家里带来的。今天我生日,又回不了家,家里老人牵挂着,孩子念叨着,就打发桂姐来了。你们先进屋看电视,等大伙到家就开饭。

你祝福了一番盘大哥,迈步向屋里走去。一只脚踏进门槛,发现屋里电视机正放着激情吻戏,松子又在一旁笑得暧昧,脚赶紧缩了出来。转到隔壁房间,看见桂姐从柳条筐里捧出粉红色手绢包,踱进去,热心热肠地问:桂姐,你给盘大哥带来什么生日礼物?

桂姐缓缓打开包,是一双手工做的男式布鞋。天蓝的毛呢面子,缀着小朵暗花。洁白的鞋底,麻线针脚纳得又密又细,而且整整齐齐。尤其最底层,衬垫上一层透气吸湿的麻编底,穿着既防水防滑,又柔软舒适。做工极其考究,一看就是传承百年的工艺品。

你捧在手里,里里外外看了又看:比我阿婆还做得好,桂姐,我想跟你学。

学着做给松子?

我自己穿,布鞋穿着舒适。

是啊,走山路的人都喜欢穿布鞋。

你有这个好手艺,为什么不专做这门生意呢?

娘家有人开店子在做,做得风生水起的。我也有这个打算,但条件不够成熟。孩子年幼要照顾,老人年迈也要照顾,而且都需要大笔花销。可以说,我缺钱,缺时间。

盘大哥也缺钱,缺时间。甚至,还缺地位,缺关系。这些年,嫌弃过他吗?你压低声音。

若嫌弃,就不嫁。若嫁了,不嫌弃。我就是图他人好,心好。

你也人好,心好。

聊得兴起时,另外三个巡山的护林员回来了。大家围桌而坐,推杯换盏,笑语喧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开起你和松子的玩笑,说要为你们安排鸳鸯房。松子乐得嘎嘎大笑,又是递烟,又是敬酒,摆起了新郎官的架势。你臊得满脸通红,一粒一粒饭挑进嘴里,味同嚼蜡,吃个半饱率先离席。站到屋前坪地里,看夜色朦胧,听溪水淙淙。

突然,有灯光打到你脸上。回头望之,是庚叔提着老式马灯跟出来,浊声浊气问道:红豆,你生气了?你回道:我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跟着松子来他的大本营自讨没趣。

我们也是替松子着急,他老大不小,有二十八岁了,又对你一往情深,就开了那样的玩笑。庚叔把马灯高高挂在古松树旁逸斜出的枝桠上,整个院子亮堂起来。

你心里也亮堂了,见到庚叔走路有些晃,便问:你腿摔了吗?

老毛病,风湿疼。庚叔顺手捡起旁边一个蒲团垫在屁股底下坐着。

三百六十天巡山护林,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哪有不染病?熬到退休就好了。

退下来两年了,我现在是返聘回工作单位。庚叔的语气里充满自豪。

你一脸诧异,好生把庚叔看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不解心中疑惑。不知道领导是出于怜悯他贫穷,还是拉拢其势力,抑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护林员苦是苦了点,累是累了点,捧的既不是金饭碗也不是铁饭碗,但每月多少有点工资,而且旱涝保收。有人丢下这个工作,到别的地方找别的活路,左右逢源活得更滋润。也有人离开这个队伍,摸不着东南西北,四处碰壁,处在穷途末路。正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螺蛳无路,自转轱辘。就是说,有人靠着巡山护林第一线,轱辘一辈子的。即使中途歇着,还巴望着再轱辘起来。换而言之,有多少青壮年期的轱辘在家待岗,庚叔一个退休轱辘有何德何能返聘?

闷声不响老半天,你才问了一句:领导补贴了你多少钱?

庚叔笑呵呵说:就那点退休金,不增不减。但对我来说,够用了,不需要太多。儿子儿媳们在家种了稻子种了烤烟,养了猪牛羊,一年纯收入近十万,已奔小康。

那你怎么不在家安享晚年,而跑到山上自讨苦吃?

护林队缺人手,又请不起人,我来发挥余热了。庚叔取下马灯,扯衣袖擦着玻璃罩子。

庚叔,你真了不起!你肃然起敬。

其实,我是向你学习。你不是也放弃去大城市与父母团聚的机会,甘愿呆在大瑶山吗?

没有你说的这么高风亮节。我只是不想像浮萍一样飘泊,而乐意像一棵树那样根植于土壤。哪怕是贫瘠土地,哪怕是岩石缝隙,心里都踏实。

这就是活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红豆,你说话颇有见地,明天有空再聊啊,我现在得去山上转一转。庚叔按了按灯头旋扭,灯更明亮了,然后提着走了。

你追着问:晚上还去巡山?

晚上有人偷林区的大鲵、水獭、穿山甲,这些都是野生保护动物。我就在护林点边上转一转,小郑和小蓝要走到山冲里。我们都有个习惯,不出去走一走,睡不着觉。

庚叔冲着屋里喊:走吧,别磨蹭了。

说走就走,小郑和小蓝即刻动身。松子要跟着去,庚叔把他扯到一边,叽哩咕噜说了几句。松子便一面帮盘大哥拾掇杯盘狼藉的饭桌,一面拿眼角睃着你。你心一紧,感觉有些不妙,无措间,眼睛瞟到庚叔的裤腿上缀着个大补丁,不由说:庚叔,你有针线吗?

针线是我们护林员的传家宝,个个都会捏针拿线,都会浆洗缝补。不补不行啊,石头绊,蒺藜扎,茅草划,崭新的衣裤鞋袜,只要一穿到山上就破烂了。庚叔且走且说,我屋里放着个竹笸箩,里面有针线、剪刀、碎布、顶针箍,门开着,你自己去拿。

你从庚叔屋里端出竹笸箩的时候,桂姐在帮你整理房间,你横冲直撞进去:桂姐,我要拜你为师,学着做千层底布鞋,教教我嘛。说着,你弯腰朝她鞠了一大躬。

桂姐还在犹豫,你把她推到了床上,并脱下她的鞋子。你自己也蹬掉鞋子,在床上盘腿而坐,从笸箩里拿出报纸、剪刀。桂姐翻一下笸箩,风一样出去了,再进来,手里拿了画笔、胶水、花布。她掸了掸身上灰尘,又坐回了床上,瞄一眼你的脚,就拿笔在纸上画出一只鞋样,折叠出模型后,嚓嚓嚓地剪下来,就是鞋里。接着用花布照着鞋样,剪出一摸一样的鞋面,鞋里鞋面相互粘着成了鞋帮。你往脚上一套,欢叫道:真合脚,桂姐,你的眼睛比尺子量的还准。桂姐淡淡一笑:好了,现在你学着做一遍,我看着你做。

在桂姐的注视下,你依葫芦画瓢,几下几下,剪了鞋样做了鞋帮。

桂姐连连夸奖:不错。不错。学得快,手也巧,手艺比我这个熟手差不了多少。

桂姐把两只鞋帮比试了一番,起身想走。你本来让的,可看着松子三五次从门前走过,就不让了,嚷着要学纳鞋底,桂姐只好又坐直了身子。鞋底比鞋样繁杂,是慢工出细活,半点马虎不得。但你故意马虎起来,手也拙起来,捏不起针拿不动线,你这样做是为了延长桂姐陪伴时间。做到一半工序时,盘大哥站在窗户边,喊桂姐回去睡觉。

还早呢。你紧紧按着桂姐的肩膀,令她脱不得身。

盘大哥蹒跚离去。

松子突然站到门边说:红豆,你来一下办公室,队长到这里了,找你谈点话。

你动身去对面办公室。推开门,没看见人,只听见走在后头的松子说:马上来。

你进去,自动坐下。松子跟着坐下,小声道:我就是队长。

你是啥队长?你懵里懵懂问。

松子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我和你以及桂姐,可以说是来这里探亲,我是探亲队队长。我跟你说,盘大哥和桂姐好不容易有一次相聚,让他们早点睡觉吧。

桂姐自己都说了,她在家每天忙到深夜才睡,盘大哥也睡得很晚的。

可今晚不同于别日,他们要干那事。

干哪事?

你真不懂事。

你懂?

我也不懂。松子朝你眨巴着眼说,但你现在可以去看一下,桂姐是不是已经离开你房间,回到盘大哥屋里,再看看他屋里是不是已经关灯了。别吵着人家,春霄一刻值千金啊。

你嗤之以鼻: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下句是什么吗?知道诗的作者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松子说,我只想知道,你在防治林木病虫害的时候,经常捉养七星瓢虫吃树上的蚜虫,是否见过鞘翅目的七星瓢虫雄上雌下交尾?就是说,雄的瓢虫攀在雌的瓢虫背上,伸出尾端交尾器向下,与雌的瓢虫生殖器连接。

你拍案而起:住嘴!

终于开窍了!松子嬉皮笑脸说,红豆,你看窗外,星星和月亮在夜幕下约会了,红花与绿叶在清风中呢喃了,春色恼人眠不得啊。与其独对良辰美景,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你呸一口,跑出办公室,急急回到房里,只见空无一人。再看盘大哥屋里,已关了灯,但有窸窣响声传出。你一阵脸热心跳,赶紧关了窗闭了门,好久才平静。

你拿起床头一本书看,看了两页,倚着床头睡过去了。

次日早上,你被鸟叫声吵醒的,一翻身就下床了。睡眼惺忪地出了门,走到溪边漱口洗脸。迎面扑来一股夹带水气的风,凉丝丝的。你一下醒透彻了,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氤氲着紫红的山光水色。你喊了一声桂姐,无人应,又喊了一声庚叔。

桂姐下山了。庚叔他们也去巡山了。松子拿着两个紫薯走过来,趁热,快吃。

我起晚了?你吐了吐舌头,责怪起松子,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是不是存心让我背懒名?

我叫了,你打着鼾,听不见。我想敲门窗,又怕你怀疑我图谋不轨。

什么?我睡觉打鼾?

松子带些不正经地笑道:说得好听是鼾声如雷,不好听是老母猪哼哼。以后结了婚,半夜里不把你老公吓哭吓跑才怪。当然,我是不怕的,所以你最好嫁给我。

怎么这样啊!你颓然坐在草丛里。

骗你的。松子哈哈大笑,我不想叫醒你,是因为我在享受我们独处的美好时光。

你哼了一声:今天还不去学做豆腐?

不去。带你去桐鼓冲,那里可好玩了。快吃,吃完就走。松子剥着紫薯皮。

你接过,一手一只,左一口右一口啃着:去也可以,你若再使坏,别怪我不客气。

我除了想见到你,还有什么坏使呢?松子摊摊手。

剩下半根红薯,你随手就要扔。松子抢着吃了,边吃边说:好甜,比我之前吃的还甜些,大概是你的口水甜呢。你不搭话,只顾跑去屋里叠好被子,然后带上门,往深山里走了。

山道弯弯,百转千回,溪涧成流。在一帘瀑布前,你端起相机,取景拍照。也给松子拍了几张,或伫立水边,或站立树间,或腾挪跳跃岩上。你拍了他,自然他要拍你。他拍着你的时候,你想到岑云峰,就有些走神了。过了许久,你眼睛一转,却发现松子不见了。

纳闷时,松子踩着林立乱石,从瀑布崖上一步一步跳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高声大气说:瀑布上面的溪水旁,有野生篦子三尖杉,大约三五株,枝繁叶茂,青翠葱茏。

骗人。你将信将疑。

哪个骗你四个脚!松子正儿八经说,虽已过树上采种期,也可去拾落地上饱满的的,篦子杉种子落地一年后,才真正成熟呢。

这叫种子休眠期。去年冬末,我们苗圃组织人力到大龙山采收篦子杉种,就是要利用低温等方法打破休眠期,使其提前萌发,以扩大篦子杉的种群数量。你有些泄气地说,但由于雌树不是每年都结实,且结实量少,加上鸟啄虫咬及风霜雪雨等自然力破坏,这样就很难采到好种。即使采到,也不能一次试验成功,我还是别浪费资源了。

松子鼓励道:去看看呀,说不定这次就采到了,而且引种栽培试验成功。

你大受鼓舞,一鼓作气踩着乱石攀上崖,一眼看见水边相偎相依两棵雌雄篦子杉,再看地上有些许残缺不全的种子。你拾起一把,懊恼道:不是松鼠吃了,就是水沤烂,我来晚了!

我去那边看看。松子大幅度地甩着膀子,跑去前边阔叶树旁的篦子杉树底找了又找,仍是一无所获。他空着手折回来的时候,突然大叫道,红豆,你看那棵雄株篦子杉。

你看了好久,才看到丛叶中贮着雌树去年落下的几颗种子,惊喜道:那些种子真会躲,躲在又硬扎又尖细的丛叶间休眠,松鼠不敢吃,鸟不敢啄,风霜雪雨也奈何不得。

松子摩拳擦掌说:不是它们会躲,而是老天爷留给你的,也是云梯山送你的礼物。

树那么高,又刺人,你上去?

不怕。松子抱着树干,蹭地一下爬到树冠。

小心点!

你是叫我小心别掉了种子,还是别把我自己摔了?

别摔下来。

话一落地,松子就落地了,立在你面前,用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口气说:伸出手来!

你想了一下,恍然记起小时候他赠你糖粒子,就是带着这种兄长般的温柔与喜爱。此一刻,你确有小时候要糖粒那种迫切与欢喜的心情,乖乖地摊开手掌心。但是,松子没有像过去那样,一古脑放到你手里,而是边放边数:一粒。二粒。三粒。四粒。五粒。

你也数了数,共有五粒,粒粒饱满,色泽亮。正待放进蒲包,前脚一滑,后脚也不稳,在溪里打了几个趔趄,才稳住。但你身上的月白衫子被水花溅湿一大片,里面的红蕾丝内衣纤毫毕呈。松子看得心旌摇荡,呼吸不畅。你背过身去,大声斥了一句:看什么呢?

松子双手合十与胸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啐了一口,一只手去扯湿鞋袜,又是一个踉跄。这下你没有落水,手里的种子却撒在水里了,咋呼道:种子!我的篦子杉种子丢了,就在那块石头边!

松子当即捧石头断前后水流,紧接着弯腰戽中间积水,手指头被沙砾磨得渗出了血,才一一找着五颗篦子杉种子。你掏出手绢给松子,柔声道:包扎一下,会感染的。

松子却道:快把种子擦干,搓去外皮,晾干。

谢谢啊!你十分客气地说。

一句谢谢就可以了?松子眨巴着眼说,我给你三五颗种子,你要许我三生三世!

你不作声,赤着脚走了两步。

松子说:我背你。从前你和松萝争着要我背着玩,我总偏向你,松萝气得哭呢。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那你等一会儿,我打一双草鞋你穿着,赤脚怎么走路呀。

没有草鞋耙,怎么打草鞋?

想办法呀。

算了,我还是穿上鞋子。

鞋子湿,寒从脚起,穿着会感冒。

你也湿了鞋呢。

我百毒不侵。

我等着,你织两双鞋。你坐下来。

松子扯些芒草,在石板上捶软,喷些水润透,搓成不粗不细的芒绳,就地取材套在小树的枝枝丫丫上精心编织。翻手是经,覆手是纬,很快就织了两双鞋。

穿上鞋,他又弄来两根棍子,你和他各人一根拄着,往回走了。路上,松子反复吟道:藜杖芒鞋过水东,红裙寂寞酒樽空。郡人见我应相笑,不似山公与谢公。

你有些恼火:你在水东是不是有个相好?而且你那个相好喜欢笑,不像我板着脸。

松子一怔,忽而又笑了:你吃醋了?

谁吃醋?我只是好奇。

我才好奇呢。你想象力怎么这样丰富,居然把古诗里的水东跟东田镇水东联系在了一起,把红裙想象成我相好。听起来有些不可理喻,其实是嫉妒心做怪,你爱上和我了!

你红着脸,跑开了。


6.萌渚风月

根据年度采伐规定,伐木季节来临。正逢着村路峻工通车,加上松子年轻力壮,技术娴熟,临时返聘回工区伐木队。舟车劳顿,进入大龙山阔叶林带安营扎寨,即分班分组作业。

伐木活计简单,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松子这两样都占优势,一连干了四五天,毫不觉得累,体力充沛精神饱满得很。这天上午,他照例先确定青栎伐倒方向,再清理灌木杂草辟出安全道,然后用斧、锯在树上留弦、打楔、支杆。

树倒方向严格控制好,松子便把油锯油门开到最大,开始作业。

突然,风起云涌,太阳躲进云层,天色暗下来。组长喊停,大家都停,只有松子嘴上应着,却不住手。松子往手心里吐泡口水正搓着,狂风大作中,青栎轰然倒下。由于风力大,风向改变,树正正地砸着松子的脑袋,两眼冒金星后,一下子失去知觉。众工友见状围拢上来,有的扯草药止血,有的刮痧,有的掐人中,有的扎滑竿,有的下山请医生。

松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茅寮的大铺上,下意识地一摸脑袋,.缠着纱布,有些疼,但并不麻木。他支撑着身子去抓桌上盛水的竹筒,可颈脖子一点也不能动。就在他感觉整个人都要脱水晕厥过去时,顿见紫藤拎着一个鼎锅进得门来,脆生生道:你醒啦。

松子惊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紫藤慢声慢气说:昨天下午我听说你在山上受伤,当即搭顺风车到镇上,又坐轮渡辗转大龙山,在分场投宿一晚。天不亮又上路,太阳出来的时候到这里,工友们正在吃饭。

松子心里虽然感动,但仍用了委婉而含蓄的语气问:紫藤,你这是何苦呢?

紫藤说:照顾你呀。我知道,你最渴望红豆的悉心照顾,可人家不来!其实,你受伤这件事,她从场部开会回来,特地到我家里告诉我的,还问我来不来看你。

松子长长地哦了一声。

听工友说,你三餐没吃饭了,饿坏了吧?来,吃点东西。紫藤从鼎锅里拣出大玉米棒子。

我口渴。松子干巴巴地说。

紫藤倒了水,一勺一勺喂松子,又剥了玉米棒子,一粒一粒伺候着松子吃下去。吃饱喝足,紫藤要帮松子拔火罐,松子不脱衣,还用毯子紧紧捂住身子。

怎么?怕我吃了你?紫藤很生气。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松子诺诺地说。

别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嫌弃我吗?紫藤的眼泪夺眶而出,伤心道,我除了没有工作,究竟还有哪点比不上红豆?她那个工作,给我都不想要,工资不够塞牙缝罢了,还得腿跑断身子骨累得散了架,还得忍受多少孤独!当年,你不是也丢掉护林员工作,到沿海地区打工?

是呀,我们不能忍受的,她能忍受,而且干得出色,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

既然你这么念念不忘她,那我回去喊她来。紫藤嘴上这么说,却不动身。

松子当然知道,即使紫藤开口对你说这个事,你也不会来。可松子实在是希望紫藤离开,越快越好,就说:我不要她来,这里都是男人,吃住不方便。紫藤,你也快走。

我已经跟工友们说了,留在这里给大家洗衣做饭,不要一分钱工资。

你要是学雷锋,我管不着。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松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深情款款说,我已经有爱人,我的爱人就是红豆,看我们笑得多幸福!

紫藤扫一眼照片,顿时花容失色:你和红豆拍了亲密照?

所以我劝你离开。松子轻轻吻了一下照片上的你。

紫藤抹着眼泪,摔门而去。

路上小心!松子丢过去一句。

紫藤没有听到,只听得耳旁的风呼呼作响。回到云溪寨第二天,她去苗圃找了你,出口就是:红豆,你都和松子头碰头手拉手拍亲密照了,为什么藏着掖着,骗我去照顾他?

在哪里看到这种照片?你愕然。

松子枕头底下,他拿出来给我看的,还当着我的面亲照片上的你呢。

你恼羞成怒,骂道:下流!他真是个下流胚子!

紫藤道:你这样骂,就骂到琴姨了。

要不是琴姨有百年老咳的毛病,我非得把松子的下流事全抖出来,让她好好教训他一顿。你吸了一口长气说,紫藤,你若细心一点,就会发现那张照片是电脑合成的。

这么说来,照片是假的?紫藤满脸笑意。

说实话,我现在还有点怀疑松子这个人是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孩提时代那个松子了。

当然是小时候那个松子啦,现在长大,越变越有男人味了。你呀,只是不喜欢这个男人,有些讨厌罢了!紫藤摘一朵花别在衣襟上,冲你摆摆手,摇曳生姿地走了。

转眼中秋到,松子下山了。

紫藤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提竹篮,篮子上盖着一方锦帕,和几个女子在圩场口子边的银杏树下说说笑笑。瞄着松子背着竹篓经过时,脸色微醺地唱起了歌:山峦叠叠雾重重,山路弯弯草蒙蒙。妹和哥哥俩相好,背刀去把路修通。

松子正驻足观望,冬青一下现身,拿起紫藤的篮子扎进人群中。转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几包点心,并唱到:小小蜜蜂进山来,进山就望百花开。哥今上山为看妹,望妹早些过山来。

紫藤咳了一声,又唱到:一树好花伴墙栽,墙矮花高露出来。水不浸墙墙不倒,花不逢春不乱开。此歌唱出了她已有心上人,暗示冬青另寻他人,唱罢幽幽地看一眼松子。

松子心里咯噔一下,低着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松子的淡漠,激起众女子的怒目而视,就连冬青都睥睨着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

也凑巧,这时你翩然而至,冬青即大呼小叫:红豆,今天我帮松子问你个明白,你究竟爱他有几分?你一看眼前阵势,便明白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只昂着头向河边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冬青大声嚷道:你们看,学校门口有个年轻男老师等着红豆,还握着红豆的手不放,红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噢,那人我认得,是校长。

原来她找校长了,松子,难怪她瞧不上你。紫藤走到松子身边,凑上嘴附着松子耳朵边说,那个照片的事,我跟她说了。她骂你是下流胚子,请人弄虚作假用电脑合成的。

松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冬青支楞着耳朵根子全听到了,撇撇嘴说:松子,你就喜欢耍小聪明,到头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家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红豆要嫁的是国家干部,是有钱阔佬。就算嫁不到干部和阔佬,退而求其次嫁个老师,或者政府小公务员,也比你松子强,起码不用砍柴烧,不用挑水喝。就连找个苗圃同事,也是对门对户对条街,妹门对着郎门开,俗话叫作门当户对。

松子从来没有往这些方面想。今天一想,觉着也是,黯然离去。

又一个圩日,紫藤又等在圩场口子边,这次见到松子没有唱歌,只说:你跟我来,去看看红豆和她的男朋友。松子犹犹豫豫地走到学校门口,抬头看见操场上,你和校长散着步。

我们也去河边散步吧。紫藤挽起了松子的胳膊。

我想去问问红豆。松子言毕开步。

霎时,一个声音如晴天霹雳在松子耳畔炸响:校长下个月初结婚,来喝喜酒呀。校长那个未婚妻当然漂亮呀,比我们学校里的女老师都漂亮,在这里哩,不信你来看。

松子脑袋里嗡嗡作响,发蒙了一阵,才辨出声音是从旁边店子里传出来的。一瞧,发现打电话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戴着眼镜,大概是个老师,极力撺掇着女朋友来学校。

紫藤笑靥如花:还要去问吗?

听到紫藤的声音,你侧目而视,注意上紫藤和松子勾肩搭背的身影。

松子突然觉着如芒在背,回头撞着你目光,倏地将身子与紫藤分开。

这天,松子从圩场回到家,中饭也不吃,坐在云溪寨子口守了一个下午。直到上灯时分,才看见你坐着校长的小车回来。他只看到你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没看到后座上还有一个女子。

过了些日子,松子挑着两个特制的大糍粑与酒肉,到紫藤家里求婚。紫藤爸妈设宴热情招待后,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要松子把家安在镇上,没有钱买房子,赁屋而居也可以。松子答复缓两年,理由是眼下手头紧。紫藤爸妈不动声色地打发走松子,什么东西也没收。

松子什么也没说,挑着东西就走。一样东西不少,但不知怎的,他竟然觉得比来时轻了许多。出门时,他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一下,大有“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豪迈。

紫藤气得直跺脚,想拉住他,却被阿爸扯着了胳膊。

松子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坡,又上了溪堤,当走在颤颤悠悠的竹桥上,你从桥这头的苦竹丝里冒出来,挖苦道:千万别从桥上跳下去寻短见,今年求婚不成,明年再去呀。

你爱情春风得意了,就来奚落我。我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你呀。松子似嗔似怨。

何谓爱情春风,我还不识,又从何谈得意!你一脸落寞。

下个月,你不是和校长结婚吗?松子站在桥中间,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黯然道:校长是下个月初结婚,可新娘不是我呀。我只是应邀去学校,教学生森林防火知识以及宣传森林科普教育,那天回来得晚,就坐了校长的顺风车。他未婚妻也在车上,见我晕车得厉害,主动坐到了后座,让我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是这么一回事呀!松子手舞足蹈,浑然不知绾在扁担两端的筐绳,一点点散开来。就在他健步如飞往桥头奔去的时侯,一只竹筐掉到桥下湍急的水流里,接着是另一只。

快去捞呀,傻站着干什么?你大喊。

丢就丢呗。松子把扁担舞得像金箍棒,兴奋道,以后,我会送更好的给你。

你瞪着松子:人家不要的东西,就送给我?

松子沉声说:我知道,我向紫藤求婚这事,在你心里长梗了。事实上,我和她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也只是拉个手,连抱一下都没有,更别说亲嘴那些事了。

你去抱呀,去亲呀,我不拦着你,你也别缠着我!你气哼哼地跑进树林子里。

松子听到你这句话,腿有些软,慢慢走到林子里,半天找不到你。

你已经走在林子外面的简易公路上。

不久,冬青娶走了紫藤。没有请客送礼,没有敲锣打鼓放鞭炮,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一件嫁妆。婚礼形式看似简朴,其实最气派,因为冬青有一辆豪华小车呀。车子经过蘑菇朵小站,紫藤眼泪婆娑地寻见松子在十字路口操刀砌墙,哽咽道:松子!

松子无话。

紫藤嫁后两个月,松子建在小站的土坯房落成,挂牌开起杂货店。店主却不是松子,而是三十多岁的跛脚李。跛脚李年少时,因救落水的松子和冬青误撞涧中尖石落下残疾,一直以来,在寨子里穷得叮当响。松子帮他开店半年间,就发家致富,讨回如花似玉的老婆。

松子依旧在路边摆地摊。

赶趟儿似地,煎饼的、补锅的、修车的,渐次摆摊设点,摊点的背后,松子和一些人平整出一块块崭新的屋场地基,遮掩许多旧日的荒芜。


7.流车源恋歌

人影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此句引自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说的是流车源依着山势逶迤而下的小路。自从你从云溪苗圃来到流车源林区防治病虫害,流车源峡谷又多出一道风景。晨曦中,松子站在紫竹下,目送你沿着小路踽踽独行,直至你上了半山腰,再也寻不着你的背影。黄昏里,松子又等在老地方,目光灼灼,心有期期。可是,这一切,你总视而不见,眼里只有路。

偶尔,你眼前会飘忽着紫藤俏丽的音容笑貌,心里就难过,是那种幽深难过。本来,你和松子之间,只差着一步就走到一起了。可在节骨眼儿上,他不迈这一步,却转身向紫藤求婚。你心里是有气的,于是又把他当成陌路,见了他总是绕道走。

这一日,你收工回来,看见路边草丛里长着一支白色野百合。这是你喜欢的花,趋前凑上鼻子闻香气。倏忽间,你觉着小腿肚上有一种刺痛,不觉低头一看,只见一条小花蛇从脚底溜走。你没有惊慌失措,摸摸蒲包忘了带蛇药,就赶紧扯藤蔓捆扎伤口,挤出一些毒血后,想到溪边清洗,又走不动。水壶是空的,嘴角也干得起了泡。不能用水洗,也可火灼创口毒液,恰好之前,你从几个野炊的小青年手里缴来一只打火机揣进了兜里。

只是,那只打火机你摸了半天,没摸出来。就在你视力渐弱的时候,却清晰地看见松子像风一样奔跑的身影,也真切地听到他一声声急促的呼唤:红豆!红豆!

你揉一揉眼睛,以为出现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松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从蘑菇朵匆匆忙忙赶到流车源山脚,却没有望见你像素日那样如期归来,心里急了,快步登上山间小路。当发现你卧倒在草丛中,他苍白着脸,撕心裂肺叫道:红豆!红豆!他深一脚浅一脚奔到你身边,一眼看见你小腿肚上下部捆扎着藤蔓,就知道你被蛇咬了。他突然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背你到涧水边,掬水清洗发乌的伤口。伤口洗净后,他再度挤伤口排毒。因为伤口肿胀,不能下手太重,只好用嘴吸。吸了几大口,顺手扯了溪旁半边莲捣汁,撕了衣襟兜着,敷于伤口。

半晕半眩中,你叫他的名字:松子,你快漱口。

松子漱了口,轻手轻脚把你驮在背上,下山弃车不顾,一气跑回了他屋里。这个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松子吩咐琴姨熬绿豆粥,自己则冲杯红糖水,一勺一勺喂你喝。你咕咚咽下最后一勺水的时候,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很艰难地咽下一泡口水。可他毫不在意,只顾着察你的伤情。幸好琴姨在边上发现这个情况,即道:松子,你吞咽困难,是不是用嘴吸毒引起咽喉麻痹?快去小站医疗点看医生,请到家里来更好,给红豆也看看。

听琴姨这么一说,松子才想起摩托车搁在半道上,随即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屋。一个小时后,他坐着摩托车回来了,后座上载着一个中年男医生。医生给你和松子,分别听了诊,把了脉,输上液,便闲下来看书。松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不安地问医生:她没打血清,无大碍吧?医生轻描淡写说:你有口腔炎,还用嘴吸毒,情况比她还严重,照样没打血清。

我皮结实着,不怕。松子拍着胸脯。

医生拍拍松子的肩膀,踱去堂屋里的饭桌边。琴姨炒了好几个菜端到桌上,又整整齐齐地摆好碗筷,末了捧出瓜箪酒。医生举箸夹了一块荷叶粉蒸肉送进嘴里,咂巴着嘴,连声说好吃,好吃。自斟自饮几杯,医生打着哈欠,将桌上的听诊器、消毒包收进出诊箱,拔掉你和松子手上的针头,不咸不淡地说:别担心,她没事。松子,你自己多注意休息,别累着。

松子抢过出诊箱背上,送医生出门了。这一回他出去很久,半夜里才替下琴姨,寸步不离地守在你床边。眯了一会儿,天麻麻亮,窗外鸟声叫成了一片。他怕吵醒你,起身去关窗户。抬手间,碰落桌上的蒲包,哐当一声很响,包里掉出一只相机,后盖打开。

松子略懂摄影,知道后盖打开意味着胶卷曝光,一时间急得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手忙脚乱地合上后盖,当即立断招呼了一声琴姨,跨上摩托车呼啸而去,敲开镇上“好运来”照相馆的大门。照相师伸着长长的懒腰问道:大清早的,有什么急事?

松子急道:洗照片。后盖打开,胶卷曝光了。

照相师不慌不忙说:仅是开了后盖,而且你又很快合上,不会曝得那么严重。

我不大懂,你看看。松子连拉带拽着照相师往暗室门边走去。

照相师在门边站住,端详着松子手里的相机,眉头深深锁起来:照相机是你的吗?

我不是偷的,只是不小心摔了人家的。松子竹筒倒豆子般道出相机的由来。

其实,我一眼就认出相机是红豆的,她是云溪苗圃职工,因工作关系经常拍些花草树木及虫鸟鱼兽来我这里洗。照相师摇头道,这个相机虽是红豆的,但她今天没有亲自来,我不能洗里面的照片。我没有权力这么做,你也没有,不然会侵犯隐私权。

洗也怪我,不洗也怪我,怎么办呐!松子踱来踱去。

我想起来了,你叫冯松子!春天里,红豆在云梯山拍了一组照片来洗,其中有你好几张。照相师微笑道,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红豆去年初冬拍的一张照片,拍的是你攀在峭壁上凿石头。当时照片洗出来,我看着都惊出一身冷汗,后来照片还登报了呢。

照片是她拍的?松子怔了一怔。他起初以为是工地技术员,找人一问,才知道不是,后来他又问了一些人,都说不是,都说是外地来的好心又热情的游客或者科考人员。

你不知道这事?照相师也愣了一愣。

谢谢你说出来!松子连蹦带跳上了摩托车。

到了家门口,车子没停稳,松子就跳下来,一头扑到你床边。你听到响声,眼皮动了动。松子眼尖,一下捕捉到这个小小的眼神,激动不已地喊起来:红豆,你好了吗?

你睁开眼,看见松子红着眼睛俯在床头,惊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里。你昨天在下班途中被蛇咬了,我背你回来疗伤的。

一夜未归,阿婆和苗圃同事肯定都急坏了,我得马上回去。你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我昨晚去苗圃告诉了他们,并帮你告假准我代为出征。他们要来看你,我没让,怕影响你休息,也怕阿婆那把年纪受不得一路颠簸。松子一把抱起你,轻轻放在床头靠着。

低头之间,你看见身上穿着布襻扣斜襟衫子和黑绸裤,失声叫道,你给我换衣服了?

琴姨端着一碗粥,从门外走进来说:是我换的,别怪松子。松子喉咙哑哑地说:红豆,对不起,我还真做了一件坏事,把你的相机摔了。相机倒完好无损,只怕那些照片得重新拍。

那是新胶卷,没拍过的。

哪天我到县城买胶卷还你,柯达的。松子从书橱里翻出一份报纸,毕恭毕敬地呈现在你面前,很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拍这张照片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琴姨惊得张大嘴巴:照片是红豆拍的?

你轻声细语说:那天松子攀在鹰嘴崖上采石头,我正好路过那里,就按了快门,拍着好玩的。后来又突发奇想,洗出照片,写了小段文字,一并寄到报社了。

好玩也好,突发奇想也好,反正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为我,为你自己,也为大家。

话多伤神,你出去巡山,让红豆喝了这碗绿豆粥,再睡个安稳觉。琴姨把松子扯到门外。

松子一走,你以为没有了阻拦,也想走。

可是,琴姨见你要下床,跑进来按着你肩膀说:你还是个黄杨木丫头的时候,喊琴姨喊得那个甜哟,嘴巴抹了蜜似的。且总把琴姨的家当自己的家,与松子松萝亲如兄妹,情如手足。长大后,出落得像花一样漂亮了,先是对松子,后是对琴姨这个家,变得生疏了。

我,想回家,吃阿婆做的豆腐酿。你结结巴巴说。

阿婆的豆腐酿十里八乡有名,琴姨自愧不如,只好说:等松子回来送你,你且吃绿豆粥,吃饱好有力气走路。琴姨踌躇着,转到堂屋里,从瓷坛子里舀出半桶豆子泡了。

你没有注意到这个,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往事。

那时候你很小,光着脚丫,与松子在田畴听筒车咿呀,进林间摘覆盆子、山楂子、乌饭子,爬树上逮松鼠掏鸟窝,到溪涧捡石头抓鱼虾螃蟹,还躲在地里烧玉米棒子烤红薯煨山芋。在那个孩提时代,松子有很多办法让你快乐。后来,随着你考上外地林业技校,随着他南下打工,那些办法不怎么起作用了。尤其是参加工作后,收到了他第一封情书,你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而他每次打工回来,到了家都不进门,绕到山对面的苗圃。也就是说,他最盼望见到的是你,其次是他的母亲和妹妹。每次见面,他给你说些奇闻趣事,给你带最爱吃的巧克力。总而言之,他喜欢你,从小就喜欢的了。但你是否也喜欢他,则完全茫然无知。直到有一天,他拿着一本花哩胡哨的书,约你到合欢树下,神秘兮兮地说:这本书写得比《红楼梦》还精彩,特别是我划蓝线的这段文字精彩之极,百读不厌啊,快看嘛。

你一读,就发现所谓的精彩之极,其实都是些龌龊文字,也就是男女之间露骨的性爱描写。你气急败坏,把书重重地摔在地上,紫头涨脸地跑开。从那以后,你恼上了松子。

也许太乏了,你不知不觉枕着往事入眠。一觉醒来,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下松子侧步斜着身子,双手扶着磨挂,甩开膀子一推一拉,磨盘轻巧而均匀地转动起来。琴姨舀半勺豆子倒进磨眼,细腻洁白的豆浆,汩汩地流进磨斗下的瓦缸里。

你走了出去,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们。

松子回头见你正襟危坐,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放回肚里,眉开眼笑道:豆腐酿,我做给你吃。我到竹园寨学过这门手艺,今日要大显身手一番,保证比阿婆做得好吃。

你笑了笑,很有鼓励的意味。

松子手里有些沉重的磨挂一下变轻,半桶豆子很快磨完。琴姨生火煮浆。松子摆一只大圆木桶在灶台边,桶上吊一个白布袋子。浆倒进布袋里,一把火煮开。松子取瓢舀浆倒进布袋里,豆汁哗哗地流进桶里,仅剩下豆渣在袋底。再将豆渣捏弄几下,挤尽最后一滴汁,才将渣倒进筐里。过滤后的豆汁又回锅烧开,一瓢一瓢舀进大木桶里,并涮入一碗石膏粉,盖上簸箕。接着在厨房门口置一个豆腐箱,箱底铺开宽宽的白包袱。一切就绪,松子掀开簸箕,持一根筷子插入桶里,很稳当,表示着是好豆腐,赶紧舀进箱子里,用包袱包了,上面压了一块木板及一块石头。趁这个工夫,松子从小站买回鲜肉剁碎,加碎花生、玉米及少许姜丝做成馅,塞进半干的豆腐块里,搁进锅里煎黄,佐以绿嘟嘟的青葱和红艳艳的辣椒,很是娱目。递到你手里,你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满嘴流油,肚子饱了,心亦足矣。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你和松子牵手慢慢地走下流车源山脚,蓦地看见胸佩“中央民族学院”校徽的岑云峰,明显吃了一惊。注视来人,你有意无意地松开了松子的手。

松子的眼神暗了。

岑云峰望一眼灰不溜丢的松子,先开了口:红豆,我在中央民族学院附近一个公园,帮你找了一份花匠活,种花种草良木嫁接优树造形什么的,与你专业对口,跟我走吧。

你伸出手,岑云峰正欲去捉,你又高高举起,向迎面开过来的农用车招着。

你这就跟着走?松子和岑云峰异口同声。但表情各异,一个戚然作色,一个喜形于色。

车子停了,司机从驾驶室探出脑袋问:红豆,你搭车去哪里?我进城拉化肥呢。

岑云峰,你快上去。下次,希望带你老婆来我们这里玩。你说着“我们”两个字的时候,紧紧握着了松子的手。松子会意一笑:对,我们热烈欢迎!

岑云峰唏嘘着上了车。

 

8.再见香草源

松子的豆制品公司位于潇水路。

小站原先的大马路升级为现在的潇水路,且横七竖八岔出来好几条路。随着两个生态公园即将落地于此,未来还有更多的路岔出来,也会有更多的店铺、作坊、加工厂在路边冒出。

小站比镇子热闹了。

镇子设在潇水老渡口,商贾繁荣,名噪一时。前些年,因了放排号子落下尾声,镇子也褪尽繁华,日渐显得斑驳、垂暮。镇里的决策者们见镇子发展空间萎缩,于是大手一挥,新镇子在小站应运而生。适时,冬青在老镇子口买地盖了新楼,眼见得黄金店铺成了空楼,捶胸顿足一番,幡然醒悟:道亦路,人道即为出路。没有出路,也无路可退,他只有南下打工。

听到这个消息,松子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你也久久不能成眠,用胳膊肘支撑着半个身子坐起来,将松子的心事摸了个透:是不是想着冬青和紫藤?

背井离乡苦呀,况且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

公司不是缺女工吗?你招紫藤呗。

他们缺的不是活计。

那是啥?

说来话长了。松子叹口气,转而笑道,简单地说,是一种开拓进取的精神。

别说大道理。你就说一句实话,是不是怕和紫藤旧情复发?

说实话,我和紫藤并无旧情可言,只怕引起你无端猜忌,与我心生罅隙。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话说回来,这件事,我倒希望你小气些,这样才显得你在乎我。松子把你紧紧搂在怀里。

你不说我小肚鸡肠?

别天上地上扯着,你所说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其实,他们是看着空楼心里堵得慌,想着出去眼不见为净。我呢,也是可惜那栋楼,要是搁新镇子,可是寸金寸土呐。

现在县里发展生态旅游,且不论江华八景,就说奔着大龙山、黄龙山、云梯山、姑婆山这四座名山来的游客,都大幅度增长。他们那个楼开不成服装店,但可以开办林家乐或者绿色庄园什么的,吃旅游行业的饭呀。松萝建在县城的那个酒店日进斗金,马上要到乡下开分店,只是还没瞅准具体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促成她和冬青他们合作呢。

好办法,让松萝帮他们,我们安心睡觉!松子在你脸上亲了一大口。

你伸手摁灯的时候,床头的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是松萝,便把手机举在耳朵边:

松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阿妈在你那里还好吧?

好呢,今天不说阿妈的事。告诉你,我酒店有个北京来的游客,叫岑云峰,想见你。

他,一个人?

还有他的儿子,七八岁的样子。他离婚了,前妻已去多伦多。

我,不想见。

见呀,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在香草源见,不见不散!松子说罢,挂断了电话。

我还没想好,你怎么答应人家了?

我这叫快刀斩乱麻。

谁乱了?把话说清楚!你捶着松子的肩膀。

松子拍着胸脯说: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怕人家登堂入室呀。

那你和豆豆陪我去。

豆豆去,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去。

去就去,谁怕谁,他没有三头六臂!松子躺下,很快打起一嘟噜的鼾。

你也一觉睡到了天亮。吃过早饭,一家三口,坐上车子,启程去香草源。

因逢着五一节,路上人来车往,松子把车开得慢,两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车停在千年红豆树边,松子抱着你们的女儿豆豆跳下来,望望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时间还早,他可能还没到。你整理一下装束,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从车里出来,正惶然四顾,闻得松萝喊声:我们在这里。循声望去,松萝和岑云峰父子正站在百米开外的红豆雌树底下。松子携着你和豆豆,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乜斜着松萝:当了个酒店经理,六亲不认了,胳膊往外拐呀?

松萝轻笑了一下:云峰这次旧地重游,住在我酒店里,有朋友来看他。他那个朋友也是我熟人,经介绍我和云峰认识,边喝茶边聊起来,一聊就聊到了你们,便有这次相约。

听到此处,你也笑了一下,把话题岔到了冬青和紫藤的事上。

有大龙山和姑婆山两个国家森林公园旅游金字招牌,我倒是有投资办林家乐的意向,但他们未必有吃旅游饭的想法。松萝掏出手机说,我打个电话,叫他们到这里来谈一下。

松萝边打电话边走去小溪边。松子紧张起来,手不停地抚弄着豆豆辫梢上的蝴蝶结。豆豆脑袋一扬,指着岑云峰身边的男孩说:爸爸,我想跟这个小哥哥去草丛里捉蝴蝶。

松子阴着脸:你看他长着像豆芽菜,能捉到蝴蝶吗?

哥哥想去吗?你笑着问男孩。

想咧。男孩大方地牵起豆豆的手。

望着他们雀跃而去,你把目光投向岑云峰,随意地问:孩子妈妈,是我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也考取了中央民族学院。一毕业,我们就结婚,熬到去年离了。岑云峰表情寡淡。

松子略有惊惶:难怪你来这里,准没安好心!

我从报纸上得知涔天河水库扩建,雾江许多风景随之消失,就趁假日回来拍照留念。

松子顺嘴说道:扩建后的涔天河水库会有新的湿地风光,比现在还要好看,那时你来吗?

岑云峰反问道:你们欢迎不欢迎?

松子爽快道:当然欢迎!没有人来看,没有人来玩,神州瑶都怎么名声在外呢?

你接过话茬:我们这里还是三湘第一林场。林场境内的大龙山、黄龙山、姑婆山、云梯山,经过政府批准,设立了国家森林公园和自然风景区,留得住脚步散得了心的。

岑云峰频频点头:大龙山和姑婆山,我都去过了,风景如画,确实美不胜收。但比风景更美的,是一种塞罕坝精神。你们知道河北承德的塞罕坝吗?

松子茫然地摇摇头。

那地方是个机械林场,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你兴致勃勃说。

正说时,松萝踱回来了。

今天起了个大早,肚子饿了,去找地方吃饭啊。松萝带头往前面走。

走不到半里,看见一个木楼,还在门口,有人迎出来,引你们进入一间包厢。喝茶嗑瓜子一小会儿,菜端上来了。酒酣肚圆之际,冬青和紫藤赶来,便有人添上两副碗筷。

冬青打着饱嗝说:我隔壁的王麻子昨天到黄龙山转了一圈,在山上发现一棵三百年機木古桩,当晚联系了市里的古桩盆景经营户,今天一同上山看货谈生意,一谈成就采挖。

碰地一声,你把手里捧着的茶杯墩在桌上:他这是非法采挖,我得去山上!

非法采挖?有那么严重?機木只是一般灌木。冬青大大咧咧道。

你痛心疾首道:林业部门三令五申,杜绝非法采挖野生植物。像機木、枫香、黄杨木,这些虽不是名贵珍稀树种,但也要保护好。要是你挖一点点,我挖一点点,每天一点点,久而久之,自然生态就破坏了。合抱之木,生于毫木,就是这个道理。

松子说: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但你没必要上山,我去派出所走一趟就行。

来不及了,我们得分头行动。

这个不行,你和那帮人起冲突怎么办?我必须跟着去做你坚强的后盾。松萝,你留在这里照顾豆豆和客人。松子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也要去黄龙山走一走。岑云峰起身道,松萝,你帮我也看一下孩子。

松子手一挥,做出冲锋陷阵的架势:那走哇。

紫藤推了一把冬青:你也去,人多力量大。

说走就走,伴着溪流,徒步峰峦叠嶂间的蜿蜒山路,走了两个多小时,行到一个小山垭。垭口左旁有一小片原始機木林,右旁是一大片映山红,层层叠叠的白機花与密密匝匝的映山红争奇斗妍,煞是热闹、好看。但大煞风景的,花丛中有一拨人在唾沫横飞。。

你们这笔生意做不成了,森林公安已在路上。松子来个先发制人,识相的,马上滚!

我们只是采挖树桩,又不是采伐树木,也犯法么?你们别想狐假虎威,吓跑我们,回头来据为己有。那拨人当中有个络腮胡子,在冬青脚边啐了一口,我当你是哥们儿,才跟你提及古桩一事,没想到你见财起意,也领一帮乌合之众上山来。

王麻子,说什么见财起意呢?我对古桩生意提不起半点兴趣,我也不知道挖古桩违法,在饭桌上一时兴起拎出这事。冬青看着你说,她叫红豆,林场苗圃技术员,一听就急了。

你撩开厚实機木的枝蔓花叶,古桩便映入眼帘。全桩无一疤痕,桩纹古朴流畅,还能闻到原木的芳香。你蹲下身,久久地摩挲着,然后从蒲包里拿出笔记本,递到那个叫王麻子的络腮胡子跟前说:关于这个古桩,你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早在去年冬天,林业点按排护林员对黄龙山展开巡查,就有人来这里了。我这个本子,记录着发现时间及地点。

王麻子叫嚣道:这片山场,不属于林场,你们凭什么浑水摸鱼?

我们并没有浑水摸鱼,只是为了永续利用,从源头保护自然资源。

别在我面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得头头是道。

那我就不多说了,只劝你回家学一学《森林法》,学透了以后再来,

松子说:学透了,他还敢来吗?

你拈花一笑:对,我再提醒一句,以后上山要登记,不能擅自进入。

又不是进紫禁城,上个山还要登记,竟有这种怪事?

这室一点都不怪,就是为了防火、防盗。

冬青看看半明不暗的天色,催促道:快下山吧,不然要在山里过夜了。

下得山来,天擦黑了,木楼大厅里已然摆开芭蕉长桌宴,院前坪地中燃起一堆篝火,几个年轻姑娘小伙围着篝火跳起了长鼓舞。豆豆身背长鼓夹在其中,一旁的男孩看得如痴如醉。

直至夜阑,月满西楼,才恢复夜的宁静。

次日早上,松萝要送岑云峰父子到市里坐高铁回京,就先行告退了。可是,那个男孩嘟嘟嘴说:这里有好看的,有好玩的,有好听的,还有好吃的,爸爸,我不想走了。

豆豆满脸稚气:哥哥不想走,就留在我家招郎。

你绯红着脸,喝道:豆豆,你乱说什么?

小孩子懂啥?说着好玩呗。松子喜笑颜开问男孩,你招郎不?

男孩也是一脸天真:什么叫招郎?

豆豆歪着脑袋说:招郎就是在我家里吃和住。我家住在新镇子上,房子好大好漂亮,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我爸爸还开了公司,请了好多人做事,哥哥长大了也可以去做事。

男孩高兴地说:我要在留在豆豆家里招郎,不跟你回北京,也不跟妈妈去多伦多。这两个地方,你们说是好大好大的城市,但我觉得比这里还小,还挤。

岑云峰郑重其事道:等你长大了,爸爸一定让你回来招郎。

爸爸,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是小狗!男孩紧紧勾住岑云峰的手。

松萝在车上按起了喇叭。

岑云峰向大家一一点着头,目光最后落到你脸上。你想对他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只是机械地摆了摆手。他们上车的时候,木楼的镂花窗户里飘出几句歌子:

山的上咧茶的花咧

朵的朵溜的开的嗬恩恩的嗨

溜的西啦的咧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要坐请坐好)

来源:大赛组委会

作者:大赛组委会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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